版次:08 作者:2022年09月09日
□蒲伟
与惠公初次相识,是在1972年冬天。
当时,我在米城中心校任教,被学校附近的和平大队宣传队拉去帮他们搞文娱宣传。
一天傍晚,我们正在化妆,准备晚上的演出。这时突然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中高身材,温文儒雅,浑身散发着浓郁的书卷气息。他便是贾之惠公。
见我们忙得不亦乐乎,惠公便主动帮我化妆,还耐心地给我讲解化妆的相关知识,知无不言,不厌其烦。他的平易近人和诲人不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过后听说,他们是区上派下来检查指导业余文娱宣传工作的。
惠公本是达县师范学校的名师,因写了一个剧本,遭受了诸多的不公后被扫地出门,贬到了百里外偏僻山区的堡子区中学。
惠公的这段经历,让我和他有了米城的相识,以及此后的鸿雁往来,也才有幸聆听他的谆谆教诲,从而感受到他博大的襟怀,乐于助人的美德和淡定旷达、与世无争的人格魅力。
1986年,为解决夫妻分居问题,我调入了万县。刚到万县,我非常思念故乡,情绪极度低落。于是我给在米城工作过的同事、当时已调入达县政协的周建文去了一封信,信中言及了我当时的心境,并附了我的一首《七律·感怀》。诗曰:
望江楼外雨如烟,四顾临窗何怅然。已是千辛成画虎,哪堪白首困东山。
达巴路上无人识,扬子江边更谁怜?夜半寒蛩床下泣,梦萦桑梓泪阑干。
不久,便收到建文君的回信。我拆开正待拜读,一页信纸突然滑落地上。我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
“偶从建文处读蒲伟君之《七律·感怀》,步韵以赠蒲伟君:
悠悠往事如云烟,放眼风物自陶然。漫道辛劳成画虎,但听桃李颂东山。
老君庙里与君识,凤岭山前寄语怜。老骥犹怀千里志,龙驹岂肯系阑干。
贾之惠于达城(一九八七年五月四日)”
我顿时惊呆了,是惠公写给我的和诗!他居然还记得十五年前和我在老君庙(米城旧称)的初次相识。他不仅没有忘记我,而且仍在关心、教诲和鞭策着我!
惊喜之余,我又甚觉奇怪,惠公1978年平反后,调入了达县进修校教英语,怎么会在周建文处见到拙作《七律·感怀》呢。读完建文君的信,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惠公调入进修校不久,就进了达县政协,任副主席,建文君是惠公的文书,他们在一处办公。
为了表达对惠公的感激之情,在给建文君回信时,我填了《沁园春·酬恩师惠公达县寄赠兼怀故园》一词,连同我的一幅近照,一起装入信封中,托建文君代我转交惠公。词曰:
“夜读华章,顿惹清梦,又归故园。见红旗桥下,春江初涨;凤凰山麓,百鸟争喧。满眼飞花,半天云锦,黄绿赤橙不胜看。斜阳外,更帆星闪处,歌杵声传。
别来底事堪惭?算最是、长铗枉自弹。羡终军弱冠,长缨已在;太公耋髦,鱼趣方酣。尤慕恩师,陶然风范,历尽沧桑志未残。蒙教诲,对西窗明月,如睹尊颜。”
建文君在回信中说:“你赠送贾主席的《沁园春》词和相片,已及时转交他了,他正值病中。在病榻上,他读了你的词,看了你的相片,对你几番称道,又嘱咐我代他向你问好。”然后又补充道:“哦,差点忘了告诉你。贾主席看过你前次寄我的《七律·感怀》,他说诗的格调低了,要我转告你,他希望你能振作起来。”
惠公的话如醍醐灌顶,让我清醒过来,我决心找回曾经的自我,以不负惠公的教诲和希望。
惠公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将当今喜好古典诗词创作的达县籍人士的作品编撰成集,从而为家乡的精神文明建设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为了实现这一心愿,年近七旬且体弱多病的他,奔走呼号,四处游说,终于感动了一批志同道合者。大家汇聚一起,成立了编委,惠公带病亲任主编,诗集命名为《戛云诗稿》。于是一封封征稿信函飞向了散落在天南地北爱好古典诗词创作的达县籍人士手中。
惠公给我也发来了约稿函,并随信寄来《戛云诗稿》第一期初选作品的打印件,还特别提醒并解释说:“该期中有你给建文和赠我的两首词诗,未征得你的同意便用了,恕不恭。”
惠公亲自向我约稿,我不便推托,于是从历年涂鸦的诗词中随意拣出来一些,便发了出去。惠公很快就回信了,且开篇便称我“学弟”,让人倍感亲切而又不胜惶愧。
信中,惠公既有对晚生的夸赞和激励,也直言不讳地指出了拙作的弊端。他说:“你寄来的诗词我读了多次,总感觉调门过低……你应该从个人圈子里跳出来,客观地看待外界,再前后左右比较,以你的才华,是会写出更好的传世之作的。真诚地期望着。我病,又忙,不能多谈,恕我直言。”
惠公的话,一针见血,语重心长,让人振聋发聩。惠公耿直的秉性,高尚的人格,陶然旷达的情操,跃然纸上,伸手可触。我反复咀嚼着惠公的教诲,我的眼睛湿润了。我为自己能有这样的师长而深感荣幸、骄傲和自豪。
1991年11月,《戛云诗稿》华丽登场,惠公及时地为我邮来两册精装本。枣红色的封面,封面右上角是金色的戛云亭简图,左边是时任国防部部长的张爱萍题写的书名——“戛云诗稿”四个镏金的立书行草大字,遒劲而秀美。
不久,惠公又来信说,《戛云诗稿》要出续编,再次向我约稿。我欣然从命。但鉴于前一次的教训,这回不敢再敷衍塞责了。我将二十多年里创作的古典诗词全抖了出来,从中选出十来首内容积极健康的作品,再字斟句酌,精心修改润色后,才发了出去。
惠公收到稿件后,突然给我寄来了他的一帧六寸全身照。照片背后,右上方写着“蒲伟学弟惠存”,左下方落款“贾之惠赠”。我知道,惠公选择这时候送给我照片,不单是鼓励鞭策,显然还在向我表明,他终于认可了我这位学生。
何以为师?韩愈在他的《师说》里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我虽无缘拜在惠公门下,也不曾听过他一堂课,然而他却教给了我很多很多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他是我真正的老师,我的恩师。我曾在给他的回信中说过:“我要用我的笔,为您唱一曲颂歌。”然而,当我的颂歌姗姗唱响的时候,他却早已离我而去了!
惠公有一首《咏菊》诗:“我爱黄菊性傲霜,不同百卉争春光。千姿万态秋风里,含笑枝头暗送香。”不惧霜雪,陶然淡定,与世无争,而只是笑立枝头,把自己的芳香暗中送给人们,不求回报。“诗言志”,惠公的这首《咏菊》诗,正是其人格精神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