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版次:10    作者:2022年09月02日

□廖祝平

体育馆门前那块空草坪,又要开展览会了。钢架搭好了,白色篷布已经罩上去了,一个个摊位被隔了出来,花花绿绿摆满了摊。

外婆正好住在我家。有天我午睡起来,发现她已经换上了一套新崭崭的衣服,碎花中式对襟棉袄,藏青色裤子,齐耳短发梳得整整齐齐,坐在沙发上等着我。她看到我说,妹儿,雪花膏放到哪去了?快来帮我找找。

我从角柜上找出瓶郁美净,外婆抠出一坨,搓了脸又搓手。一看就知道她老人家是要准备出门。

果然,外婆又说,妹儿,今天你不要上班,我们耍去,看展览会去。

我跟外婆刚走到门口,她又返身回去。妹儿,你婆婆的摩丝在哪?拿来我也抹点点。

我说,她那是卷发,你老人家的头发已经梳得很光亮的了,不需要抹了呢。

抹点好抹点好,你们都是国家的工作人员,你又漂漂亮亮的,我这个老太婆出去也要洋盘些,可不能丢你的脸。外婆朝我狡黠地眨眼。

我拿来摩丝,压出白色泡泡,外婆说:多点儿,莫舍不得,反正又不是你的。

我哈哈大笑,这个老人家出个门比我还麻烦。

我们到了展览会上。外婆背着手,像个老干部一样在前面走,我跟在她身后。我们从一个个摊位前走过,外婆一路指点江山:啧啧,这枣子怕比鸡蛋还要大;啧啧啧,这葡萄干黑红黑红的、红绿红绿的;啧啧啧,这个卖羊肉串的又唱又跳,只怕腰都要扭断……

我在一个摊位前看中一床小被子,讲好了价。外婆竖起两根指头,朝老板神神神秘秘地说:老板,还少点,就二十块。老板直摇头,外婆笑眯眯地喊起我就要走。老板在后面喊,快回来快回来,卖给你算了。老板边收拾边感慨,这个价钱千万不能讲出去,你这个老人家,穿得像国家退休干部一样,有的是钱,砍价怎么这么厉害?

我觉得挺不好意思。外婆快活地捂着嘴笑,说道,我个乡里来的老太婆有什么钱?

外婆转身朝我快活地眨着眼睛:妹儿,你脸皮薄,莫不好意思还价,只有个买亏的,没得个卖亏的呢。

那年,外婆七十来岁,真是一个又精神又精明又快活的人啊!

外婆是个童养媳妇,十二岁就嫁到了婆家。洗衣做饭看牛打猪草……样样都干。十六岁不到就生下了大舅,然后又连生了四个孩子。

体弱多病的外公过早离开人世,外婆三十七岁就守寡。外公去世时,最小的姨还在她肚子里,外婆凭一己之力拉扯大六个孩子。

外婆一生辛劳,为活着拼尽全力,讲起来却漫不经心大大咧咧,像是唱戏文一般:你外公有一次打牌赢大了,都半夜了还不晓得开溜,这样打下去,赢回的钱都会全部输掉。我就跑到窗户喊你外公的名字,快点出来,屋里有急事。然后我就把他赢的钱全拿走。乖乖,裤兜都装满了……

生产队里做事记工分,妇女只记七分工,我不信邪,一大堆人还等着我养活呢。还没天亮我就下地干活,我干得比谁也不少,我就要记满分,看哪个敢放屁……

有年我腹胀得像面鼓一样,一个星期没进粒米,地区医院都回信治不了,怕是要死了,棺材寿衣都做好了,没想到老天不收我,又赚了十几年。

叫花子掉到雪地里,穷也快活。到哪座山唱哪个歌,命里带来,愁也没用呢……

外婆把悲苦涂抹上了几分亮色。她用这样的方式来消融命运的悲苦,完成自我的解围。

每年过春节,外婆独居的老房子是最热闹的,男女老少齐聚,几大桌人吃饭,半夜仍灯火通明,大人打牌聊天小孩子嬉嬉笑笑打打闹闹……外婆把过年物品备得整整齐齐,风吹腊肉在梁上排着队,瓜子花生纸包糖锁在高脚立柜里。外婆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女儿媳妇们轮流着掌厨。外婆笑笑呵呵,夸孙子们长得虎头虎脑,夸孙女们水灵灵,夸媳妇们能干,夸孙媳妇们贤惠……她在房间里不停转来转去,往火炉上加个炭架水壶,给孩子们发糖给红包,招呼鸡鸭进院子……

外婆就像一瓶粘合剂,把一大家子粘在一起。这样的日子,当时认为很正常!后来,我离开了这个大家族。外婆的状况,只是断断续续地听说:外婆日见衰老,讲话颠三倒四,渐渐认不出人来,女儿们回来了,她拉着手亲亲热热地说,你是到哪个屋里去的?快进来喝杯茶。过不了几分钟,外婆又问,你是到哪个屋里去的?快进来喝杯茶咯。

外婆不再独居,在几个儿子家轮流住,她已经做不了家务,喂不了鸡鸭,照看不了曾孙子,晒不了谷也赶不了麻雀儿,有一次还听说外婆居然糊涂到把屎尿拉到了厨房的地炉旁……

外婆这样骄傲的人,终究败给了岁月。

外婆离开了人世。我赶去送她一程。我在她的灵柩前磕头,镜框中的外婆笑意盈盈,眼神中像藏着少女的明媚,我仿佛又看到她朝我狡黠地眨眼,她夸我聪明能干心地善良是个好妹儿。

我拜别转身,眼泪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