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9 作者:2022年09月02日
□蒋兴强
第七章
“山顶洞”里访老人
洞里黑漆漆的深邃,像魔窟一般阴暗恐怖。洞口边,三块石头架起一个做饭的灶,铁罐没有了耳朵,铁锅缺了口,饭勺用铁丝绑了把,一个菜铲没了角,旁边两只大小、颜色不同的塑料水桶,一张石板上放着两个不锈钢碗和几只红黄绿白颜色的塑料盆、搪瓷碟……
坐了一会儿,楚良才看清,洞子里几块石头上搭了两张别人装修拆掉的烂门板,拿回来做了床板,上面躺着瘦骨嶙峋的大娘潘秀,从那薄薄的被盖上,看不出生命的起伏,一声咳嗽,被子颤动一下,又复归于死一般的静寂。一旁一个烂茶几上放着五年级数学、语文书和两个小作业本、一支圆珠笔……
挨了爷爷责问的蕾蕾,见大人坐下谈事,拿起书本到一边写字去了。三个人坐下来,楚良问、宋迟记、大爷答就开始了:“万大爷,你与‘万利’当初签那拆迁合同有吗?”
“有,我害怕他们来抢走,放在亲戚家的,等会我给你们看。”
“那好!小宋记住,等会儿完了,你跟大爷一路去复制、拍照一份,交报社保管,并打上封条。没有我允许,任何人不准拆看!”楚良叮嘱一句,接着问,“后来,‘万利’要你再补两百多万,他们是口头通知的,还是书面通知的?”
“书面。”
“你家签字没有?”
“签了的,是我签的字。”
楚良眉头一蹙,又问:“最初的补款的两次合同,还有类似的拆迁户吗?”
“有!多着呢,与我一样上当的起码几十户吧。不过,他们东拉西扯,大多数都解决了,被利息逼得不得不卖了门市的有三家,一家去新疆做生意了,一家跟亲戚到广州打工刚走,只有我这么倒霉死了儿子,儿媳一个寡妇还出去打工,不得不带着孙子住岩洞……”
“你能弄到那三家的电话吗?还有他们的门市卖给谁的,你知道吗?”
“电话通过他们亲戚,可以要到;至于那门市现在是谁的,就不好说了。听说不是一般人……”
“小宋,等会儿你负责把那三家电话要上,回去提醒我调查那三个门市的户主。”楚良向小宋交代完,端起小不锈钢碗,一看那碗和水都干干净净,就“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又问大爷,“你跟哪些部门、哪些人反映过没有?”
“反映的部门、找的人太多了。”万大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扳起拇指来,“从村委到区上再到市里都找过,结果,唉……”
“他们是怎么答复的?”
“开始,他们都答复得好,可都不具体办,不是踢皮球往下推,就是打个电话问问,最后连面也不见了,一见我就像躲瘟神。”
“嗯,这个问题就谈到这里吧。”对一些人的官僚作风,楚良也深恶痛绝,但他此刻清醒自己的身份,一旦砸了这个饭碗,养家糊口、老来生存、几十年的辛勤付出,都会付诸东流。一想到这些,他就生发出一种莫名的悲哀,总有被卖给了谁,只剩一具空空的躯壳,根本无法主宰自己的无奈。然而,当他一抬头,目光触及到万福那一脸的落寞、凄凉,又觉得应该把“万利”这棵树的根再掏深些:“大爷,如果你相信我,你愿意谈谈你和万金两家过去的情况吗?”
“可以。”
万福沉吟了片刻,对万家的渊源娓娓道来,大意是:万家过去是当地的第一大户,到了他的爷爷辈,依然是良田万顷、牛羊百圈。到了父亲辈,就只有万福的父亲和万金的父亲弟兄俩。万福的父亲自幼憨厚善良,把“长哥当父”的遗训铭记于心,一直视弟弟如子,是家里的“顶梁柱”,把农事打理得井井有条,田里的谷、地头的麦年年喜人;而万金的父亲正好“长哥手下好乘凉”,从小心灵手巧,又是一块读书的好料,20世纪30年代在北平读书参加革命,60年代回到家乡,在古都当上了市里的干部。万金接了父亲的班,吃上国家饭后,由于会看人眼色行事,也一路顺风当上了局长。而万福则因为人厚道、办事踏实,加上万金父亲的光环,先后当上了社、村干部。然而,自小生活有父亲补贴的万金,骨子里天生便有干部子女的优越感,从来没把万福当堂哥看。每年的新米出来、鲜菜开摘或冬月腊肉熏成,万福考虑到自己的父亲已去,上辈只有幺叔一人,总是隔些时间送些新鲜土特产去,而万金却是侧目鄙视,见了面也只是“哼”一声,吃饭时,饭一舀、菜一夹,就把碗端到一边去了。万金的父母去世后,万福自然去得更少,只是在万金夫妇的生日和临近年关,才像大多数农民进城走亲戚,送两只自己喂养的红鸡公、几十个土鸡蛋,因为万金的两个孩子对他这个农民伯伯亲热。哪知,万金搞了房地产,全部通吃,连万福家也不放过……
“老汉,后头的话,我来说吧!”楚良这才发现,万福的老伴潘秀已经梳理整齐,洗了脸,端了一把经捆绑的断脚藤椅,佝偻着虚弱的身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过来,“两个好人啊,儿子的事,我比他清楚;儿媳的一些话,我当婆婆的说方便些。”
说着,大娘把藤椅靠在岩洞一侧,弱不禁风地一手撑着腰一手扶住崖壁,背里面外地缓缓坐了下去,那历尽沧桑、爬满了一道道沟壑的脸,神情凝重地仰望着对面山崖,两只干涸、昏蒙的眼睛,像两颗快耗完电的手电泡一样,让人担忧那幽暗的光,立马就会悄然熄灭。借着洞口的光,随着大娘偶尔眨动一下的眼睑,一幅幅啼血落泪的画面次第而来……
白皑皑的古都,下了一整天雪。川流不息的车辆,似乎在悄然间遁逸。寒风凛冽的黄昏下,只有偶尔一辆公交车“哧哧”碾过,留一排深深的齿痕,立即又被越飘越大的雪片复原成一片银白。1103路车到了偏僻的西安路站,车门一开,下来的两三个乘客,纷纷缩着脖颈,匆匆忙忙各奔东西。半晌,一个眉目清秀、高高挑挑的姑娘,扶着一位脸色苍白、瑟瑟颤抖的大娘下来,她不无歉疚地说:“潘大娘慢点走!如果不是上班,我都送你回去。”
姑娘松了手,一直看着大娘那偻行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款款迈进一个巷道。
从西安路站到大娘家,路不远,只有三里多。潘大娘一路磕磕绊绊,走上一斜斜的土坡小路,脚下一滑,只觉得一阵腾云驾雾,便不省人事了。不知过了多久,大娘迷迷糊糊听到一个声音熟悉又记不起是谁的姑娘,正在和自己儿子说话:“昨天,我和爸爸走亲戚家去了。不是你,今天回来,我妈妈就冻死了。”
“哪里嘛,下了夜班,我和几个姐妹一想到第二天放假,就在单位院里喝了点夜啤,而我总觉得心里有事。”姑娘声音明丽、甜润,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偶尔有一个半个字带了四川音,“就想起下午大娘下了车,走路都吃力的样子。一细想,才回想起大娘说过,她吃了药不起作用的话来。单位的车送我们回市里,我多了个心眼,让司机走的小路。经过那段斜坡时,就发现大娘摔下去了。”
“小妹,你贵姓啊?”
“我叫江梅,在‘万利’房产上班。”
“啊!‘万利’?我也在那个公司工地上,叫万顺啊!怎么没看到你呢?”
“我在办公室,才来三天呢!”(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