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11 作者:2022年07月29日
峨城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抬头不见低头见,早上不见晚上见,梦里不见诗中见,这些遇见和看见却是肌肤表面,零碎而无章。于是,很多年前,心中产生一种遗憾,总想着有一天可以理性而全面地认识这座母亲山。因为不太相信那些口口相传的故事,想要在历史和文字中找到呈现。宣汉县志办冉主任、开江县志办何老师,他们热情而周到地接待,才有机会一层层拨开迷雾。
半个世纪以来,冬日下雪的年份屈指可数,即便下雪,峨城山脸上抹了一层,到第二天无影无踪。太阳出来峨城山黛绿如春,峨城雪霁只有想象,还是一个黑脸汉子。一梁之隔的宣汉天生镇,更是没有从山脚下走到山顶,也没有看到过峨城烟树。好想从陈家沟出发,穿越整个峨城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好几次走到峨城山顶,就再不想往山那边行走。冥想终究没有用,终于有时间走一走看一看,让内心得到安宁。
东乡传说樊哙的谋士峨城2200年前驻军于此,留恋此山,不舍其景,更觉此地与世隔绝,便没回到关中,后人便将此山以其名命之。新宁传说峨城战于此殒命而命名。孰是孰非,好像没有人纠结过。“峨城山峙新宁东乡之间,蜿蜒横亘,高出群峰,百里外望之,蔚然而森秀。”清朝新宁知县窦容邃写过一首《峨城山》:“崛屼冠三川,烟岚出万壑。舞阳兵驻处,魍魉魂消落。”这首诗收集在《宣汉县志·民国版》。290年前,豫人擢新宁七品,当然明白山阳与山阴的差别,山阴有景峨城烟树,山阳有景峨城雪霁。同是知县的周绍銮在130年后写下《峨城雪霁》:“巍巍西峙玉芙蓉,霁色遥分雪万重。十丈红尘飞不到,寒云高破一声钟。”想当年,不说樊舞阳,只说三百年前,峨城山大雪后,莽莽雪岭,芙蓉入云,寒冬旭日金辉,若练若黛,实在是一绝景。隋唐以后为官者多为科举仕子,多少有些诗情画意,其情其境,岂有不作诗之理?无独有偶,新宁县与东乡县将峨城雪霁与峨城烟树分别列本邑八景之一。如今你若登临山巅,定能看到阴刻“峨城胜境”大字的石头,以此看来,这四字是对两邑美景之总揽。
山上有庙,名曰樊侯庙。上山之路三道,宣汉一条,开江两条。两道山门还在,巨石筑就,绿萝缠附,从残存的门枢洞,难以想象山门的厚重。登临绝顶,南俯开江全貌,北瞰天生重镇,百八十里江山,骑马一天一夜走不完。二十年前,我写古风一首《峨城山》:“满眼雪花梦中飘,汉时铁蹄白莲教。摘星可与仙人语,凌顶小山我长笑。”现在,山顶之上只有断墙残垣破碑,荒草埋没了昔日光辉。更有传说,最后一个守庙人鉴于樊侯庙破损,便四处化缘筹款,积聚两坛银子一坛金子,藏于山中某处,用火纸画下地图交于何姓老人,并要老人指天盟誓:若据金银私有,断子绝孙。待老人辞世之际,拿出地图,已然看不清笔迹,终不知其所在。
从陈家沟过山有一条驿道,南来北往,山林中还有很多残存石梯,长满青苔。翻开历史,那是战争的血与火,孙子兵法的实践。从有记载的2200年前到近代,峨城山似乎天生一雄关,兵家必争。刘邦为向巴蜀发展,派樊哙领军驻扎峨城山。此后,至清朝乾隆,似乎断代。1796年,白莲教与清军曾战于此,后为五省提督的罗思举带领乡勇助战,白莲教才战败逃遁。国内革命战争年代,李先念、许世友带领红四方面军来攻打开江县城,在宝塔坝大战七天七夜。开江平坦,土地丰饶,物产阜富,占领开江粮草就有保障。要达到此目的,必须先据峨城山。想来,在历史上,賨人、巴人在此也有故事,更不要说从汉朝至明朝这一千多年时间。当年,朱德、吴佩孚来到开江,不是先到金山寺焚香问佛,而是先到峨城山品略大自然之鬼斧神工。
时光流转到二十一世纪,中国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再到强起来,峨城山成了天然氧吧,人们到此一游,享受天地之灵气。宣汉县建有峨城山森林公园,有将军顶、望君台、听瀑洞、竹林居等景点。行走楠竹林深处,仍然有东乡知县孙鑛《峨城山道中》“策骑穿云去,林端雾气漫。舞空风搅叶,聒耳水奔滩。”的感觉。只不过,孙知县没有我们当今科技的体验,开辆小车,一个电话,四面八方朋友聚集。还可直播、喝酒、咏诗。如果在竹林居生活三五月,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出来之后,再到七里峡,这里是三峡的缩小版,新宁河涛声隆隆,耸日峰静谧悠悠,林深不见天,险、奇、秀也。
陈家沟和何家沟以姓而名,三百年来,瓜瓞绵绵,各逾千人。两村沿山而下,峨城山水养育子子孙孙。从锁口庙往上行,筑有竹制山门,上书峨城山。从此抬头仰望,峨城山高天上流云,向万世万代展示其巍巍神韵。开车可直抵半山腰,把车停在林间,徒步上顶。林线以下,庄稼地变成了果林,人们不再固定在地里,在家乡变成了打工者,以至于很多人搬到回龙镇居住,骑着摩托车回去种地。
陈家沟上半部茶树漫山,茶花从冬月开到三月,与红梅有得一比。冬日晴好,游人骤至,观景台人满为患,陈家沟欢声笑语。粉色、大红色、深红色、黄色、白色的茶花,不在意是否有人来,也不问白天黑夜,只是茶花清香雅韵,若有似无,没有几人能知味。到三月初,茶花还有残韵,陈家沟下半部桃花、菜花成了天地的主角,如火似金,铺天盖地,来了的不想走,住的不想离开,只是奢望了在外游子,他们在朋友圈不断地点赞家乡。花儿们似乎在为他们叹息:你们为异乡添砖加瓦,怎不回来振兴乡村,家乡产业兴旺,需要你们这些贤人。
观景台对面是陈氏祠堂,三百年前的光景在十二辈子孙后依然如初,门是门槛是槛梁是梁,只是不明白先人是捆着押来的,还是自愿迁徙于此?这一支陈姓人生根发芽,陈姓族长就在祠堂里发号施令,管理族内事务,期有族人登高科擢显仕。陈氏祠堂的荣耀就在那一柱一槛上,那些木头还是那么倔强,不接受腐朽与破坏,无言地展示着风雨三百年。我仿佛听到不孝者被惩治的尖叫哀嚎,仿佛看到丰收过后庆贺的隆重热烈,仿佛闻到峨城老酒飘村过岭的浓香。
祠堂背后秦仙沟就是爷爷解放前的田产,二十亩薄田瘦土,勉强能维持一家人填饱肚子,小峨城山下还有两百亩林地。有竹林就可以造火纸,农历五月十五过后,上山割笋子,划破成两开,成捆扔塘里,铺一层笋子,撒一层石灰,注满水浸泡。十月份放水,石灰水横流,鱼蟹无处生,次年春水后,河里方充满生机。竹笋烂成堆,锤打碓窝里,倒进大缸中,搅水出竹筋,竹帘舀成型,积成半人高,木板压其上,再套木滚筒,拗棒往下压,方得湿磴纸。接下来就是扯纸,一张张地扯,再晾干。这种晾干不是宣纸那种干法,用刷子在火墙上两刷子刷下去,一张一张地干。造纸成了峨城山周遭居民们的一大副业,民国27年腊月,爷爷到七里卖了火纸,晚上回来刚走到肖家院子,遇到一群土匪抢了肖家出来,后来土匪诬告爷爷作案,将爷爷枪毙在回龙场河坝,1951年才得以昭雪。
峨城山是天然宝库,生长着万物。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前,农民可以开垦荒地,俗话叫做堆儿土,种出红苕、玉米、土豆、饭豆、小麦等就是自己的。有劳力的下午干完农活,进山砍树或竹子,趁着夜色静悄悄地跑出陈家沟,到普安、新宁等地卖钱,回来天还没有亮。会做竹椅的,藤缠竹椅挑到达县去卖,十五元一对,卖上几对椅子就可以管一家半年的油盐酱醋。那时有民谣:有女嫁到峨城山,一年四季不饿饭。娘家来人不空走,大包小背装得满。陈家沟素来大方,待人朴实真诚,但青黄不接之时,一些家庭只有水煮干红苕片或土豆片,比吃糠粑粑好一点,油星子都没有,只是放了盐,这是我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读小学永远忘不掉的记忆。不过,竹笋炖竹鸡,那时是奢侈,现在也是奢侈。
峨城山产煤,挖了几十年,把峨城山掏空了,水位下降,陈家沟何家沟到夏天天旱时,河里断流。1980年,陈家沟大队煤矿赚了钱给每个队买台黑白电视机,全川有名。十年前,那些煤矿都关停并转,家乡从此安静下来。小时候,父亲常说:有儿莫学挖挖匠,全身锅底黑一样;有儿莫学打石匠,成天当喊冤一样。教育我们长大了要走出峨城山,不要一辈子与犁耙为伴。现在,不到半个小时我就可以回到陈家沟,想在陈家沟住下来,可是,没有农村户口,修不了房种不了地,看着族人,只有羡慕的份儿。
峨城山应该笑了,退耕还林过后,再加上外出务工者逐渐增多,人们对峨城山没有以前那么多的索取,峨城山自然生长,倒有些像三百年前的模样,山清水秀。峨城山还是峨城山,没法还原历史,更无法凭空想象,如杨升庵写的《临江仙》那样,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