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袁玉奇

□林佐成

版次:09    作者:2022年07月29日

蔡家的红火,让邻居贺家很不开心。他们同样经营斋铺,铺面甚至比蔡家更堂皇,生意却远不及蔡家,有时甚至门可罗雀。有心细的顾客发现,贺家除了糖果与糕点品色,比蔡家稍逊色,铺面上的贺家娘子,那就远远比不上蔡家娘子了。私下里,安镇的人,都叫蔡家娘子糕点西施。要说糕点西施的美,安镇的人,实在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论腰身,她比不上大南街的豆腐西施纤细;论脸形,她比不上打铜街的面条西施圆润;论鼻梁,她比不上响水滩巷的绸布西施尖挺……但糕点西施就是糕点西施,她韵味十足,百看不厌。安镇的爷们,无论老少,总爱寻了机会,到蔡家斋铺走一走,或者买一盒糕点,或者买几颗麻丸糖,与糕点西施说上几句,胆大者,与她开几句不荤不素的玩笑,或者背了他人眼睛,偷偷摸一把对方的手。糕点西施不气不恼,她不紧不慢地缩回手,朝对方浅浅一笑,然后伸出葱白一样的手指,指着那些糕点,让对方再给女人或者孩子挑点,男人们拗不过她的笑容,总是不由自主地再挑,再选。

糕点西施的举动,在贺家娘子看来,简直就是卖“骚”,她总是找了各种机会,指着自家养的鸡鸭、猫狗,胡乱骂上一阵子。糕点西施只要轻举妄动,贺家娘子必将口诛笔伐,一场对骂由此展开,招来一街人围观。糕点西施本着和气生财的原则,面对对方的挑衅,许多时候,总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除非逼上梁山。

然而,一场大火,不仅毁灭了两家斋铺,也把蔡如银逼上了梁山。

那火是半夜起的。火借风势,从上方的蔡家,迅即蔓延到下方的贺家。时值秋天,到处都天干物燥,加上斋铺全是木板壁屋,那火便燃得格外畅快、猛烈,远远望去,就只见一团硕大的火球,在那儿翻滚、舞蹈。可怜蔡家数十年的经营,连同蔡如银的父母、儿女,和人人仰慕的糕点西施,全都葬身火海。身处下方的贺家,人逃出来了,值钱的金银细软也抢了出去,铺面和蔡家一样,全化为灰烬。心存怨怼的贺家娘子,全然不顾偌大的蔡家,就只剩下蔡如银一个光棍汉,撺掇男人,硬是将蔡如银告上县衙门,说是他家的火灾,才导致贺家斋铺的毁灭。悲痛中的蔡如银,哪有心思应对,他把打官司的事,全权委托给世交王丹桂。王丹桂跑上忙下,动用一切关系,也未能保住那一片良田。贺家仗着在县警察局工作的堂弟,上下勾连,硬生生抢走了蔡如银唯一的家产。

蔡如银由此恨上了官府,他手刃贺家娘子后,落草为寇。

出于对王丹桂的感激,对官府的仇恨,已拉起数百人的草寇王,面对王丹桂的请求,慨然允诺,“起事”之际,资助三百人枪。袁玉奇还通过贾一武,从石城购得一批枪支弹药。接连不断的开销,让筹措的资金,很快花光。几个人手足无措之际,重新扛起讨袁大旗的龙乔生,从成都汇来了讨袁基金。“他妈的!”袁玉奇捻着白花花的银元,骂了句。此后,袁玉奇又动员汪成芝,儿时的玩伴郑道通等,加入进来,他们自己也组织起一支超过三百人的队伍。

袁玉奇将这支多数没摸过枪支弹药的队伍,分期分批带往安镇南门外一个叫灵官庙的空旷地方,利用清晨与黄昏,抓紧时间训练。然后选出五十名身手敏捷枪法又准的,组成敢死队,汪成芝任队长。

丙辰年二月末,立春早已过去,天气依旧寒冷。时不时刮过的西北风,像刀片子一样,切割着行人的脸,让人无端地想起刚刚逝去的严冬。因为天气影响,太阳寡淡着一张营养不良的脸,不阴不阳地躲在云层里,偶尔露露面,将地面上的阴霾,撕开一道口子,又匆忙躲进了云层。阴霾笼罩下的淙城,就像被裹挟在一张不透明的巨网中,什么都隐隐约约,什么都模模糊糊。阶沿两旁,那些脊梁上雕刻着鸟兽虫鱼的青瓦房,老气横秋的参天古木,和深深浅浅的小巷,全都朦胧、混沌。新年早已过去,但屋檐下悬挂的残破大红灯笼,门楣上飘荡的泛白春联,依旧在这个巴掌大的县城,幽灵似地闪现,给了无生机的县城,越发增添了一种凄冷。

此刻,袁党知事萧韵涛,正待在县衙门,召集手下议事。他忧心忡忡地坐在议事厅的主席台前,一脸沮丧。自得知云南宣告独立,其他各省跟着响应的消息来,他就惴惴不安。云南独立,就像一记丧钟,敲得他心惊胆寒、失魂落魄,让他夜不能寐、寝不安席。他生怕这丧钟,在新宁响起。一个萧家山,已让他如坐针毡,如果出现更多的萧家山,甚至蔡锷,自己该如何办?他见县团练局、县警察事务所等重要部门的头头脑脑,来得差不多了,便用手指轻轻磕了磕桌子,示意大家安静,然后一脸沉重地通报了云南宣告独立,护国运动正在全国各地风起云涌的严峻现实。他虎着脸警告大家,现在是非常时期,各位务必保持高度警惕,看好自己的门,守好自己的人。除了防止像萧家山那样的乱党分子,从外地混进新宁,以图扰乱新宁秩序;更要防范那些潜藏的乱党分子,鼓动不明真相的群众,与政府对着干。我们决不能让云南的悲剧,在新宁重演;决不能让邪党势力,在新宁做大做强。说到最后,萧韵涛已声嘶力竭。

萧韵涛自以为豪情满怀的讲话,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台下的头头脑脑们,依旧漠然着一张脸,有的不紧不慢地吸着水烟;有的将脑袋凑在一起,轻声摆着闲谈;有的将目光投向屋子的某一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他们也听说了云南闹事,可云南离新宁,岂止千里?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闹点事,与新宁何相干?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们想。萧韵涛讲完,指令团练局长肖恩、警察事务所所长王三秋发言,两个人都直摆手,财务科长刘义雄见没有人发言,第一个起身往外走,其他人随即跟着起身。肖恩和王三秋,走在最后,他们边走边开玩笑,刚刚走出门,就被匆忙赶上的萧韵涛拦住了。“二位,且慢,随我来一下。”萧韵涛微微一笑,异常客气。二人一怔,随了萧韵涛,往办公室走。

肖恩早年在冠子山做过土匪,后被招安。招安后的肖恩,嘴上会来事,腿脚勤快,加上脑子活络,深得上峰赏识。特别是一次陪上峰去广福黑天池剿匪,上峰不幸落入土匪手中。危难之际,他只身潜入匪穴,仗着对土匪生活的熟悉,和一身过硬功夫,成功救下上峰,还将土匪悉数歼灭,肖恩由此在团练局站稳脚跟。到四十岁时,竟做了团练局头目。

做了头目的肖恩,为人依旧左右逢源,但明里暗里,却透着一丝骄横,加上一身好功夫,手上又握有近三百个团丁,许多时候,看人的眼神,便多了一份游离与散漫。官员们却不以为忤,他们谄媚着一张脸,变着花样与他套近乎。匪患横行、社会动荡的年月,谁能保证自己不给对方添麻烦?有时候,萧韵涛都得看他脸色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