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袁玉奇

□林佐成

版次:09    作者:2022年07月22日

袁玉奇听到这些消息,除了开心,便是敬佩。他觉得,表哥就是表哥,总要弄出一些惊天动地的响动。自己与他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可惜,无缘与表哥相见,他觉得,他们两个人就像两条平行线,也许永远都不会再相交了。

那年,大约是自己刚从广州回来时,父亲突然告诉他,几天前,表哥来过。接着说起了那天的情景。

那是一个黄昏,一家人刚吃完饭,猛听见大院门外,犬吠声声。袁代邦跑到院门口,就见一个年轻人,正急切地拍打着木门,见了袁代邦,便兴奋地叫起来,“表叔!表叔!我是仁新,快开门!快开门!”其实不报姓名,袁代邦也早已听出是仁新。他一把拉开门,仁新一头撞了进来。他立刻拥上前,搂抱着个子高大的表侄儿。多年不见,仁新长帅气了,人也成熟了,尤其是嘴唇上黑乎乎的绒毛,即使在暗淡的天光中,也清晰可见。就在此时,他发现表侄儿脸上,有一道暗红色的血痕,如蚯蚓一样,正缓缓蠕动。“仁新,你看你脸上!”袁代邦指着表侄儿脸上的血痕。“没事,没事!”仁新摇着头,横着手指一揩。

后来,他才明白,表侄儿在老家闲不住,又偷偷去了上海。那时,袁世凯正梦想着夺权,他指使爪牙,暗杀了国民党左派领袖黎兴,同盟会领导黄克强义愤填膺,决心以牙还牙。他偷偷来到上海,组织“血光团”,准备刺杀袁世凯及其走狗。唐仁新得到消息,东寻西访,找到黄克强,一番软磨硬泡,加入了“血光团”。

那是初夏的一个黄昏,经过周密侦察的唐仁新,领着“血光团”三人特别行动小组,悄然来到上海徐家汇一条胡同,准备刺杀袁世凯在当地的走狗。当他们怀揣手枪,靠近衙门,埋伏在衙门两边的枪手,早已乱枪齐发。走在最前面的唐仁新,见势不妙,趁势往衙门前的水沟里一倒,借着夜色掩护,躲过了这一劫,两个组员却牺牲了。

表侄儿逃过了乱枪,却未能躲过反动当局的追杀。他们从上海一路追到山城,又从山城追到新宁。这不,他本想回到老家任市黄泥塝,却在任市铺遭到枪击,就只好潜逃到神仙岩袁代邦家来了。

袁代邦将表侄儿带进家门,吩咐女人袁王氏,给他准备好吃的。唐仁新几口扒拉完面条与鸡蛋,往桌上一趴,打起了呼噜。

袁代邦本想留他在家歇息歇息,谁知,第二天早上,表侄儿已经不辞而别。

听完父亲絮絮叨叨的诉说,袁玉奇心里一震。他明白,表哥又去干大事了,这一生,只怕难得再与他相见。他做梦也没想到,就在半个多月天前,这个如偶像一般的男人,竟然找上门来,邀约他“起事”。

他记得,那天,他刚从安镇回来,表哥突然从天而降,让他喜出望外。他拉着多年不见的表哥的手,嘘寒问暖,表哥只是嗯嗯啊啊地应着。表哥显然有心事。果然,表哥将他拉进堂屋的一个角落,告诉他说,云南闹得很凶,从京城偷偷逃往云南的都督蔡将军,不日将举起反袁大旗,将袁世凯拉下马。末了,他将嘴唇附在袁玉奇耳边,说我们该如何如何。袁玉奇听着,心里就像藏了一面鼓,咚咚咚直响。他没想到,表哥的想法与自己的想法,竟惊人相似,但想起自己势单力薄,想要联系的几个主要帮手,都未联系上,他不敢贸然答应,只说考虑考虑。表哥见他如此说,眉毛一竖,鼻子一擤,“都说七十三烈士呢,我看就是一个胆小鬼。”表哥撅起嘴,叽咕着。表哥不再理他,只在家里转圈,然后便向父母告别,说要出去办事,连午饭都没吃,便出了门,不顾父母苦苦挽留。

他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永诀。

想起表哥俊秀的容颜,刚毅的眼神,袁玉奇不觉悲从中来。

袁玉奇是从表哥的堂弟那儿,了解到表哥死亡前后经过的。

据表哥的堂弟讲,仁新离开神仙岩,去了安镇,然后到淙城。他把自己装扮成收购鸭毛的货郎,敲开了那些曾经与他一起在同盟会联络站共过事的朋友家门。朋友们听了他的述说,先是愕然,继而惊喜,他们纷纷表态,支持唐仁新,也像蔡将军一样,振臂一呼,荡平新宁那些袁党势力,他们觉得自己受的窝囊气太多了,渴望有人站出来。谁知道,淙城一个外号叫一撮毛的同盟会员,早已沦为官府帮凶。那年,因为嫖娼,一撮毛与另一个嫖客发生械斗,失手将对方杀死,被官府投入地牢。为了保命,他投靠官府,先后出卖两名同盟会员。现在,他听唐仁新如此说,心里激动得怦怦直跳,他假意支持唐仁新的做法,待他一走,即去了县衙门。

蒙在鼓里的唐仁新,想不到今天会如此顺利,尽管“起事”时间还没有定下来,但大家的热情,还是让他倍感振奋。他谢绝了朋友邀请,沿马号往老家任市铺踽踽而行,他想回到老家,再仔细想想,如何让“起事”做得更加稳妥、安全。

他走出淙城珠明门,天色暗下来,几股冷风一吹,天上的乌云,就像被施了魔法,一会儿被牵扯着疯跑,一会儿又聚集着,叠加着,厚厚地悬在头顶,让你兀自觉得黑云压城。小雨就是在此时开始下的,淅沥淅沥的,落在那些光秃秃的枯枝上,枯草上,不大,却异常阴冷,经风一吹,飘在脸上,让人感到刺骨的凉。

唐仁新心里却燃着一团火,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滑滑溜溜的山路上,一身长衫都快被雨水浸透。待他赶到屋门前,斑斑点点的稀泥,几乎涂满了布鞋,些许露出的青布,就像死鱼鼓突的眼睛。但他并不觉得冷。

就在此时,他发现有几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正在房前屋后走来走去,一双双贼眼,不安分地在屋子四周扫射。他悚然一惊,将身子隐藏进路边的竹林,直到那几个贼眉鼠眼的人离开,才挪动着一双冻僵的脚,往家里走。事后,他听人说起,那几个贼头贼脑的男人,就是县知事派来追捕他的。他明白,也许“起事”的事,已被当局发觉,他不敢在家里久留,第二天上午,将父母安顿到亲戚家,谎称自己外出办事。下午,便将家里所有的银圆,装在身上,将门一锁,出发了。

据表哥的堂弟讲,表哥临走前,特意交待他说,如果半个月不回来,一定是出了意外。他叮嘱堂弟,如果出了意外,一定要帮他照管好父母,他掏出五十枚银圆和一个写有地址的纸条,交给了堂弟。

表哥的堂弟说,他是看到堂哥冒着严寒往外走的。堂哥说,他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避避风头,那里有一个他在东洋留学时结识的朋友。堂哥说这些话时,显得很无奈,也很悲壮。只是没想到,堂哥会饿死在大山上,甚至会被悬梁示众。(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