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9 作者:2022年07月15日
这么多人聚在家里,何其显眼,一旦被当局发觉,别说这些志士难逃一劫,自己恐怕也要身陷囹圄。如此一来,不仅不能帮他们避开风头,倒把他们推向深渊。他早就听说,不久前,淙城捕杀了一个从山城逃回来的革命党人,听说绥定府也在大肆捕杀革命党人。
王丹桂没有进屋睡觉,他带着管家,悄无声息地来到院门口,从门缝里望了又望,竖着耳朵听了又听,才惴惴不安地回到阶沿上。他一屁股落在草椅上,打起了呼噜。
东边的天空,刚露出一抹曙色,王丹桂惊醒过来,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往叔父王山民家走去。
此刻,王山民正穿了长衫,扛了锄头,往院坝外走。这个曾在新宁光复后出任知事,后被反动势力赶下台的男人,虽赋闲在家,却闲不下来。他除了每天早早扛了锄头,到田边地角与蚕桑打交道,余下的时光,多泡在茶馆。
他听了侄儿的述说,眉头一紧,把锄头往地上一搁,摇着头,“不可!不可也!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太危险了!”他瞅了瞅空旷的原野,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片连一片的金黄稻谷,铺展开去,让人一眼望不到边。他向侄儿招招手,王丹桂把脑袋凑过去。
王家本是安镇大户,加上王丹桂平时乐善好施,王山民从中斡旋,一百多号人,很快就分散在安镇的王家及他亲戚家。
王丹桂以为,这些人不过一两天就会离开,哪知,外面的风声,一阵比一阵紧。新宁当局许是得到了绥定府指示,白天黑夜都出动军警,哪里有风吹草动,他们就扑向哪里。形势如此紧张,王丹桂哪里忍心将他们赶出家门。相反,他倒时时安慰络腮胡,让他转告志士们,安心休养,待时机成熟时再离开,背地里,眉毛却蹙成了疙瘩。这一百多号人的生活开销,让家里本就不多的银子,很快告罄,他不得不向安镇的老爷们借贷。他明白,同族有几个殷实家庭,可住宿上已经麻烦了,怎好再向他们开口?只好向其他人借。
待志士们离开,王家花光了先前的积蓄,还落下数百两银子的债务。王丹桂捏着借债单,头皮阵阵发麻。他把那些单子,藏在内衣最隐密的角落,他不想让女人看见。
花光的积蓄,欠下的债务,虽说让王丹桂心痛,但到底保住了志士们平安,倒也欣慰。他想,大不了把家里珍藏的金银首饰,拿出去典当,到时再赎回来。他记得,家里有一款银手镯,由于年代久远,手镯已经变得灰中带黄,黄中泛黑,据说是太奶奶的奶奶戴过的,都已传了好几代了,价格一定不菲。还有几款金簪、玉器等,都是首饰中的珍品,相信都能换来不少银元。
王丹桂的想法还没来得及实施,一场厄运悄然降临。
那是志士们离开王家的第二天黄昏,王家正在吃晚饭,四合院的大门,被拍得咚咚咚直响。下人将碗筷一丢跑过去,他一把拉开门,悚然一惊,一个长官模样的男人,带着十多个军警,立在四合院门外。“老——老——老爷。”下人转过头,声音打着颤。王丹桂一愣,丢下碗筷。他刚来到门边,长官模样的男人已阴阳怪气地打着官腔说,奉上峰之命,带领手下进家搜查枪支弹药。
杵在院门口的王丹桂,瞟了他们一眼,还是让开道。
军警们一进屋,便四散开来。他们翻的翻立柜,抄的抄书房,搜的搜床铺,黑咕隆咚中,不时响起重物落地发出的噼啪声。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的王丹桂女人,早已吓得牙齿打颤,身子筛糠,她死死拉着王丹桂的手。王丹桂沉着脸,不吱声,只把头转过来,暗气沉沉中,向女人递着眼色,示意她冷静。他心里清楚,家里并没有什么枪支弹药,用不着担心。
军警们如篦子一般,把四合院梳了一遍,也没找到要找的东西。黑漆麻乌中,他们骂骂咧咧往外走。王丹桂望着远去的背影,气得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第二天上午,两口子在清点被军警们扔掉的东西时才发现,藏在立柜最里面的玉镯、金簪等贵重金银首饰已不翼而飞。“强盗!真是一群强盗!”王丹桂的女人,当即破口大骂。王丹桂虽然没吱声,心却痛得犹如钝刀剜。那些玉镯、金簪等首饰,早就安排了用处,而今,拿什么去还债?如果债主三天两头找上门来,他如何向女人交待?本来女人对接纳那么多不速之客,心有怨气,他也一直不敢把欠债的事告诉女人,现在,现在……王丹桂觉得自己就像掉进了冰窟窿,每一个毛孔都冷得生痛。
王丹桂不敢犹豫,当天黄昏,即阴悄悄找到一家家债主,希望他们能宽限时日。债主们念及旧情,没有不允诺的。就在他筹划着,准备把靠近西炮台的一块良田卖给黄老幺,以偿还债务之际,绸布店的老板陈文星家出事了。
陈家以前出售的生丝,多来自山城。后来,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武汉的生丝正打折贱卖,得到消息的陈文星,派了管家赶到武汉。管家按照主人吩咐,采购完生丝,一路辗转,乘船赶到万县,经梁山穿马号往安镇赶。
管家带着几个挑夫,担着沉甸甸的生丝,来到马号梁下一个狭窄路口歇息时,几个蒙面土匪,手持尖刀,从松树林里钻了出来。他们将刀尖比在挑夫的脖子上,凶神恶煞地吼叫着,要他们放下担子走人。挑夫们一见这阵势,不敢动弹,他们都眼睁睁地望着管家。管家见这几个蒙面汉子并不威武,将嘴一努,示意他们反抗。说时迟那时快,挑夫们几乎同时取下肩上的扁担,向土匪们砍去。惊醒过来的土匪,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他们迅速挥舞着尖刀,对挑夫们猛砍猛杀。可怜几个挑夫,哪里是土匪们的对手,不一会儿,他们便折胳膊断腿地倒在地上,只有管家侥幸逃脱。
遭此一劫,陈家不仅损失了价值不菲的生丝,而且还要赔偿死难挑夫的巨额费用。火烧眉毛中,也就顾不得先前的允诺,这不,陈文星亲自找上门,向王丹桂索债来了。
王丹桂本想处理完田土即偿还债务,给女人来个先斩后奏,现在田土没处理,索债人倒找上门来了,他急得脸青面黑。他听说陈老板在院门外求见,把长衫一穿,慌里慌张地往外走。
“陈老板,你看你,你看你,这么大热的天气,竟亲自跑来了。来来来,我们先去茶馆喝茶。”王丹桂掩饰着自己的慌张,拉了陈文星的手,就往老郎茶馆走。(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