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2年05月20日
守望故乡的那座山很美,却没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大家都叫她蛤蟆山。山的正中突然蜿蜒伸出一座山来,形成一条龙归大海的游走样子,龙尾高翘,龙身翻滚,龙头就要伸到河边时,突然低下头来,呼出一口水,吹开一片平地,水田、房屋、炊烟、鸡鸣和犬吠就在平地上鲜活成一个村庄,让一条清清的河流环绕,成为故乡蛤蟆山下最美的村庄。
那个村庄叫盘龙河。
我们至今能够非常清楚地描述出这个村庄,是因为我们的外婆住在这个村庄里,我们因为外婆而记住这个村庄,记住这个永远的心灵的故乡。
在血脉亲情的称呼上,孩子们最早的呼喊和疼爱中绝对少不了“外婆”,我们却不能。看着村庄的孩子们都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呵护,我们就问母亲要外婆。母亲哭了,母亲说我们的外婆很早就死了,我们这辈子注定是没有外婆的孩子。
樱桃红了,别人家的孩子捧着用芭蕉叶包着的樱桃甜甜地吃,那是人家外婆送来的。
新米熟了,别人家的孩子吃着白白的米糕,那是人家外婆蒸的……
我们没有。
最为难过的要数过年,喜庆的大年初一,人家的孩子穿上新衣,趾高气扬地跟在大人身后走外婆家。我们穿上新衣,从灶屋走向堂屋,从院内走向院外,就是没有要走向的地方,大黄狗垂头丧气地跟着我们,可怜的它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一年年过去,一年年失望地重复,让我们对过年也失去了向往。在我们的童年,如果说有最美的理想,那就是给我们一个外婆,给我们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之外一个亲切的呼唤,给我们故乡家园之外又一方拥有外婆的故乡。
有一年除夕晚上,家中来了一个婆婆,找父亲看病。见着母亲正在给我们的新衣上扣子,摸着我们的头说还是当孩子好啊,有新衣穿,有外婆家走啊!母亲摇头说他们可不好,外婆死得早,没有外婆疼,一到过年没地方去,都不那么高兴盼过年啦!那婆婆说孩子从小没有外婆疼,那多孤单,认个外婆吧。母亲说像我家这种出生成分不好的家庭,人家躲都躲不赢,谁还敢来认外婆?那婆婆说,要是孩子们不嫌弃,我来给他们当外婆。母亲高兴极了,就要我们拜外婆。外婆说不行,外婆外婆是外家的婆,哪有在家中的外婆。天那么黑,母亲非要留外婆住下,第二天回家。外婆说不行,她要赶回家,好让我们大年初一能有外婆家走。
用我现在成人的思维和语言来叙说那个除夕夜如同童话般的一幕,始终显得生硬和做作,但自从那个除夕夜,我们的生活中拥有了外婆,拥有了一个孩子所能享受的完整的疼爱。
外婆的家隔我们并不遥远,只隔着一道小小的山梁。我们穿上新衣,唱着童谣,走向外婆家,走向那个小河环绕的美丽的村庄盘龙河——
有荷包蛋端上来,叫我们喊“外婆”。
有压岁钱递过来,叫我们喊“外公”。
有笑声扑面来,叫我们喊“舅舅”。
有黑狗跑过来,嗅了嗅我们的气息,自己“汪汪”叫个不停,显然下次不会“目不识孙”——
我们清脆地喊着,我们幸福地笑着,我们享用着生活中超越血脉关系的又一份亲情!
李子甜了,外婆送来甜甜的李子。
樱桃红了,外婆送来红红的樱桃。
玉米香了,外婆送来香香的玉米……
那时外婆年龄已经很大了,加上缠过小脚,一双小脚在山路上行走是那么艰难,外婆总隔三岔五来看我们。我们常常望着山路,总能望到外婆拄着拐棍、尖着小脚走向我们——
外婆希望用更多的疼爱来填补我们曾经没有外婆的那些空白。有时外婆累得实在走不动,就在山梁那边喊山梁上的冉家,告诉我们外婆家正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然后再由冉家传话给我们,声音在山梁两边回荡。那情景就像古代的烽火台,那是亲情的烽火,以至今天仍成为故乡人津津乐道的一大风景。那长长的山路,那一声声地召唤,让我们童年有吃不完的美食,有享不尽的亲情。
记得有一年,外婆送来向日葵瓜子,母亲炒来给我们吃。吃着吃着,不知咋回事,我突然说不出话来,奄奄一息,全家人都没有办法。母亲就朝山梁上冉家喊话,呼喊梁那边的外婆。外婆急急忙忙赶来,抱着我就哭,边哭边问弟弟我都走过哪些地方剥过瓜子,然后拄着拐杖走遍了我所走过的地方,一颗颗捡拾地上的瓜壳,用瓦罐把瓜壳熬了水给我喝,没想到喝了几口水,我就张开嘴说出了话……
当医生的爸爸这才醒过神,埋怨自己咋就没想到这个土偏方来提津还神。
当我和弟弟能单独到外婆家时,我们想去的地方就是外婆家那有山有河的村庄。外婆让我们享用了至今想起来都幸福得流泪的玩法。外婆带我们到河中石头底下翻螃蟹,捶苦葛藤的苦液闹鱼,到田中捉黄鳝火烧着吃……哎,真是太美啦,有了亲亲的外婆,我们拥有了又一个亲亲的村庄。
后来我们到很远的地方读书,不能经常到外婆家,我们就盼放假,因为一放假,我们就能上外婆家去。我们盼放假,外婆更盼,外婆几乎每天都要问村里人学生还有多少天放假。外婆不识字,外婆就用玉米粒记数,每天放一颗,当数到该我们放假时,外婆早早来到村口等待我们……
在我们到更远的地方读书那一年,外婆病了,一病就再也没起来。听舅舅说,外婆临死时总落不下最后一口气,手就那么直直地伸着,舅舅说她想念我们这些远方的外孙啊……
□文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