捣衣谣

版次:08    作者:2022年05月06日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初次与这样的诗句相逢,心中怦然一动:千余年前,唐朝京都竟是如此浪漫!月夜的幽巷闾里,家家户户女人趁着似水清华在院子里捣衣浣洗,笃笃之声如庙堂木鱼悠扬叩啄,应和着此起彼伏的蛙鼓虫鸣。她们是要把滴滴答答的湿衣衫挂起来晒月亮吗?

后来细细品咂全诗,才知道读浅了。李太白这首乐府,抒写的是当年长安万千闺妇的离愁别怨。她们的夫君远度边关赴戎机,苦苦的思念与深深的牵挂令妻子夜不成寐。无边月色下,她们抡杵捣布为良人赶制戎装,此起彼落的砧杵声,道不尽闺妇怨恨战乱、渴盼征夫早日归家团圆的声声心语……

记忆中,儿时的川西乡村,母亲们溪边捣衣浣洗的场景又是别样一番情味。

彼时,我们的家园——几户农家和一所村小共同构成的一座大院子,挤挤挨挨团簇在一围蓊郁苍翠的竹林盘中。青瓦房、茅草屋、土坯墙掩映其间。紧傍竹林盘,淌着一脉清幽溪水。那是全院人畜饮水源、邻家农耕灌溉渠,也是一院孩儿的母亲们捣衣浣洗的露天场子。

小溪宽不盈丈,蔓草埂上一树婆娑垂柳。柳下不知谁人何时铺嵌几面青石板,半没水中半露面,成了上佳的浣衣台。母亲们才不会月夜捣衣,她们要尽量选择雷火太阳天,赶早浣洗晾晒家人衣物。那时布票紧俏,大人孩子都没有充裕的换穿衣裳,常常是洗了衣裤要急等赶班穿回去的。

于是,逢上响晴天日,母亲们会早早起床,吱呀一声启开木栅门户,各人微斜身姿,腰胯撑着盛满脏衣物的大木盆,不约而同聚集到溪畔。彼此以俚语互道早安,然后裸了脚,高挽衣袖裤腿,用橡皮筋或绢子束好头发,临水分择一席,蹲下去。腰臀绷得紧紧,经年劳作雕琢而成的母体,呈现出乡妇特有的健硕曲弧。她们先让木盆沉水浸濡,讲究的会加点米汤浆一浆。然后,一件件衣物铺在青石板上,往里里外外涂抹碎开的菩提子和皂荚片儿。为数不多的泡沫珠子从母亲手指间泛出,朝辉下炫着虹一样的晶光。用天然植物果荚浣洗去污,可以远溯到汉魏六朝。聪慧的古人早就发现某些树木果荚中富含油脂,可作浆洗洁垢的妙用。宋人庄绰《鸡肋篇》中记载:“浙中少皂荚,澡面、浣衣皆用肥珠子(即菩提子)。木亦高大,叶如槐而细……”母亲们当然没读过《鸡肋篇》,但在生活物资短缺的年头,她们个个无师自通,善于巧借诸类乡野天物作为替代品,支撑着一个个家庭挺度时艰。她们不仅懂得用植物果荚充替稀有的肥皂,还会趁着时令采掘油麦稗谷葛根一应野生粗粮菜果,搭配食用,弥补口粮欠缺;能慧眼识别麦冬黄连车前子之类山野异草,煎熬汤药调治家人日常病恙;寻觅秋后芦花穗子野雏菊朵,为家中老小铺设初原拙朴而暗香轻浮的温软枕褥……那时候,每一位乡村母亲都生着一双缝补日子的妙手。生活何处裂开了缝隙,她们就引着长长的针线,去细细地弥合、抚平。

乡人衣服皆久日一换,实在脏得不堪。母亲们除了汲水搓揉,对厚重衣物,必须得用力去“捣”:借助一柄带齿的掌形木槌,一板一眼、瓷瓷实实地捶拍,汗渍污垢方能从缜密纤维的缝隙里一点一点挤压出来。棉麻布衣都是由女人赶街买回糕子、自家烧了柴火汤锅手工濡染缝制,男装一味墨黑黛蓝,女衫多为红苕花一样的俗艳。每次捣洗,衣料总是要褪去一些色素。丝丝缕缕的色痕洇在涟漪里,像宣纸走笔的晕染。因此,所有乡人的衣衫,但凡穿洗到旧时,皆褪败为一袭灰白;曾经的光鲜基色,漶漫如影绰梦渍。

长时间的水边深蹲浣洗,是一件十分辛苦而枯燥乏味的劳作。母亲们除了偶尔缓缓起身,伸伸腰,捶捶腿脚,更多的是借助边捣洗边摆扯闲话舒缓肌体和精神的疲惫。村妇天生善饶舌:谁家男人肚皮大一顿能嗨下半盆汤饭,谁家女儿刚满十八就有人上门说人户,谁家新过门的媳妇会在布鞋帮上绣鸳鸯戏水,谁家肥鸡婆能生双黄蛋,谁家一窝猪崽子害了瘟病,聊得有一搭没一搭。抑或见有男人小孩在旁边,突然又压低声音相互神秘地咬几句耳朵,然后抑不住一阵嗤嗤窃笑……话题都是家长里短,婆婆妈妈,一个个却滔滔不绝,津津有味。听上去一团乱麻,每个人却都能随便抽一个头绪,引出蚕儿吐丝般的绵长。起起落落的木槌,为溪畔女人的唠叨絮语敲打着伴奏的节拍。

喋喋不休的水边闲话,让清苦单调的劳顿一下子生出民谣的调味,变得灵动了,丰富了,有趣了,沉闷灰暗就镀上了温暖的亮色。于是乎,长时蜷曲的肢体麻木,奋力抡臂的肌骨酸痛,忙碌之中的挥汗如雨,都被那些琐碎家常的倾诉与倾听淡化了,屏蔽了。溪边捣衣不再是累赘琐事,它成了乡间母亲们苦中求乐的一隅欢场!

捣洗完结,母亲们互相帮衬着,把一件件水湿的长衣短衫使劲拧干,抖索伸展,各自晾晒在长长的竹竿或绳索上。这时辰,日头像刚刚煨好的炉子,一寸一寸炙热上来,风也平地里起了势头。洗涤后的衣衫翩跹招展,像一群精神抖擞、振翅欲飞的大鸟。有一些气息款款从衣物上氤氲开,扑人鼻息。嗅一嗅,是植物油脂的雅逸清香,粗朴醇厚的布衣织缕本色醇香,还透溢着清凉温润而略带几分荇藻味的溪水芬芳。

□潘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