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死

版次:08    作者:2022年04月22日

我的父亲不久前去世了。好多年前,他患了乙肝,由于他不吃药,乙肝转化成了肝癌。我至今不知道我的父亲为什么不吃药,亲戚们谈到时也只是说他倔。在我的印象中,爷爷是很少发脾气的,但他们说爷爷那些日子里摔坏了不知道多少个碗。

父亲的死已经是预料之中,他本来早该死去。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医生就下了结论,我父亲活不过两年。可父亲一直活到了我考上大学,他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活了六年。这里并没有什么伟大的父爱故事,也并不是什么医学奇迹,我想只是我们小乡镇里的那个医生水平不行。

尽管他在我的生命里有十八年的存在,我对他还是毫无印象。十二岁我就离开了我的家——那个我的小学老师们都希望我们逃出去的小村,我去了市里读中学。十八岁我考上了大学,在我眼中,家里人也并不感到特别喜悦。毕竟我不是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不过我父亲表现得尤其高兴,他那天甚至喝了点酒。

我对父亲的记忆很少,最大的记忆在我现在还在用的一个订书机里。这个订书机年龄比我大,我身上就没有它身上有的锈迹。父亲的葬礼上,我并没有感到特别悲痛。我想起了庄子,我想我还是会照常生活,所以我在葬礼上大口吃肉。亲戚们对我的表现也无动于衷,他们都知道我和父亲之间没多少感情。奇怪的是,那天的肉有异常鲜香,我吃了一口又一口,从第一轮宴席吃到最后一轮。

其实,一个人死后,身边的人哪能那么快感到特别的悲痛呢?纵使也有难过,然而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后事等着你去处理。身边少了一个人的迷惘,被这些琐事冲得淡淡的。我很开心有人能做到在葬礼上豪迈地大口吃肉,这样我也可以豪迈一把。而真正的惆怅,来自于当你向往日一样做事时,忽地感觉少了点什么。你沉下心来细细思考,才想起,原来是少了个人。而这个人,再也不能陪你创造回忆了。我很想像萧红死了祖父时那样说,“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可是,我不敢断言以后也遇不着同情我的人,就像那医生不见得能知道我父亲还活了六年。

上大学意味着要去更远的城市,一年只寒暑假回家。往后的大多数日子里,陪伴我的只有我和我了。可是母亲呢?我前面六年或许也这样过来,接下来不知道多少年或许还要继续这样下去。念大学、毕业、找工作……然而,留给我陪母亲的时间怎么就越来越少了呢?父亲死了,我远去了。往后的大多数日子里,常常能陪伴着母亲的只能是回忆了。

我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这里的人我来之前不认识,来之后也不认识。但人和人总是相关的,这边的事和那边的事是类似的。我认识的人还是我以前认识的人,我知道的事还是我以前知道的事。我不止一次感到,我只是个观众,而这个城市的舞台上并不需要我。我想人如果出去漂泊半生最想念的一定是家。人的最终归宿应该是家,人就应该呆在家。

我不知道母亲那天在葬礼上有没有大口吃肉,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发觉那天的肉是多么鲜香。我经常反省为什么我会觉得那天的肉尤其可口,难道我不曾感到悲痛吗?可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曾吃过那么鲜香的肉了。

我从梦中醒了过来,原来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觉得这个梦有些过于真实了。梦是这样特别的一个存在,人生如梦,这是许多人早已有过的感受。一些过去不好的记忆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都可以放在梦里。什么事情只有限制一个“在梦里”的场景,他人也就不好再多作评价了。鲁迅先生的《野草》里的好几篇文章不就正如此吗?我愿意把梦当作另一个世界,就像有人把文学创作当另一个世界一样。如果有人可以在小说里创造出按自己的意愿所运行的世界,那么我想我也可以在梦中虚构出一个按我意愿进行的人生。

我不清楚那样鲜香的肉我是否真的吃到过了。况且,父亲的死不是在我十八岁,而是在我六岁。我可以确定的是,父亲死了十二年,而至少母亲已经十二年没吃过那样的肉了,我也已经十二年没有那样豪迈过了。

□朱威名(福州大学中文系大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