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惊

版次:07    作者:2022年04月15日

一身疲惫回到家,点开大姐竹儿的微信语音:“二妹,我被诊断出胸腺癌,妹妹也,我才58岁呀,上天不公哟……”这是怎么啦?小妹患癌都仍在治疗中,姐姐又……这无异晴天霹雳,一下子把我震懵,无形的悲伤如龙卷风袭来。

泪眼朦胧中关于竹儿大姐的画面一幕幕回放。

小时候,忍不住饥饿的我常常由竹儿带着去谭家坝偷桃子,我负责放哨,而竹儿负责爬树偷桃,胆大心细的合作让我们屡屡得手。

鲜桃易腐烂,又不敢拿回家里,竹儿便在自留地旮旯处挖一个洞,小心翼翼把鲜桃贮存起来。每天放学后我俩就到这里刨桃子吃,竹儿总会让馋嘴的我多吃两个。

久走夜路总会撞到鬼的。妈妈去锄地,抡锄一挖,一堆红艳艳的桃儿露了出来。一向对子女要求严格的母亲立马把我和姐姐弄来“严刑逼供”。竹儿一口咬定桃子是她一个人偷的,也是她一个人吃的。责罚的黄荆棍抽在了竹儿的屁股上,但倔强的竹儿却没落下一滴眼泪,事后还一瘸一拐对我说:“妹妹,幸喜你没承认。我皮糙肉厚,还经得住煽几棍。”

长大后我们随爸爸工作变动举家迁到渠江钢铁厂,竹儿进炼焦车间当了一名临时工。每次从车间回来,她黑缎似的头发上撒满一层“薄霜”,不时还有一两抹炭墨像小猫咪的胡子一样滑稽地挂在她清秀的脸蛋上。妈妈这时便把她拉到镜子前;“看你这个鬼样儿,女儿家家的,又不爱个好,将来哪个要你啰。”

竹儿回敬一句:“没人要更好,免得你们给我办嫁妆。”说完吐吐舌头一溜烟冲进浴室。

两年后一朵桃花悄然地落在竹儿的披肩长发上。同厂伙食团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看上了大姐。那年代找个伙食团的人当老公是件很长脸儿的事。妈妈欢天喜地给姐姐准备了三件嫁妆——1床红色团花被子,1床粉色毯子,1个印着花开富贵的盆子。出嫁那天竹儿姐流下了眼泪,妈妈也哭了,我一个人端着“花开富贵”默默跟在送亲队伍后面,一路不时有几枚黄叶落下来掉在“花开富贵”的盆子中央。我拈起这些毫不识趣的叶子,把它们扔在地上,再踏上一脚……

在我如愿考上大学时,姐姐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为我买了读书用的所有家什。我俩搭上前来迎接新生的校车,我靠在姐姐肩上,深深的笑靥如一朵朵桃花涂红了我的脸颊。姐姐轻抚着我如瀑的长发,浅浅的酒窝里也盛满了难得一见的醉意。

毕业后我进机关端上了“铁饭碗”,而姐姐和姐夫却在下岗的大潮里如两叶颠簸的小舟摇晃不止。我通过朋友关系介绍他们去了大连,开起了一家川菜馆。姐哥一手稔熟的川菜手艺,姐姐嘴甜大方,把小餐馆经营得风生水起。经营十年后他们回到了家乡,在农贸市场口办起了夫妻食店,姐哥负责经营甜点,姐姐负责经营凉拌菜及油炸食品。

我上下班都会看见一个微驼臃肿的背影在热气腾飞的烟火里忙碌。不时听见一些中年男子毫无顾忌地开着荤玩笑:“胖婆娘的食品就是好吃,秤儿翘得硬是高……”大姐不愠不怒:“那是啰,不给你整翘些你又不安逸哒嘛。”说笑间又往称得足足的食品袋里添上一两撮。

久而久之“胖婆娘”的诨名不胫而走,“胖婆娘绝不短斤少两”的评价给姐姐带来了财富,但过度起早贪黑也像磨盘一样一点点碾压着姐姐的健康,常年久坐于风口让大姐患上了严重类风湿病,腿肿得变了形。我好劝歹劝,她才把摊子转让出去,闭了店彻底休息。而今这才刚休息一年,怎么就患上了癌症了呢?

我立马拨通了姐哥的电话,姐哥告诉我,在这之前大姐频繁地感冒,还有不明原因的咳嗽,直到咳嗽带血才去医院做CT平扫,结果发现胸腺和锁骨处各有一个肿瘤,初步诊断为“胸腺癌”。下步准备去大坪医院做肿瘤切除术,然后再做一系列具体检查。

手术那天,竹儿姐盘腿坐在病床上,口里念念有词。头顶短发稀疏,脸色蜡黄。

当医护人员来接她去手术时,我回头看见她眼里蓄满了泪水,我赶紧把脸扭向一边……

手术是成功的,但等待结果却是漫长的。我们每次打电话回家与亲戚朋友交流病情,竹儿姐都像小偷般尾随其后,用一双惊惧但机警异常的眼睛注视着我们,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偷听。我明白她是怕我们隐瞒真实病情。我拍拍竹儿姐后背:“老大,放心好啦,纸能包住火吗?”

十天过去了,与她一天做手术的病友都一个个或忧伤或欢喜地回家过年了,只有竹儿的结论一直没有出来。问管床医生就一句话:你病情复杂,得花时间。

焦灼之间,竹儿便向已患乳腺癌的小妹打电话求证。患癌的小妹已积累了一些癌症知识,她听到竹儿姐的报告后,语气严肃:“姐姐,从报告上看,你得做好思想准备,接受化疗吧。”

竹儿姐脸色顿时煞白,一行浑浊的泪水从眼窝滚出。我心里把小妹狠狠地骂了一顿,然后故作轻松地安慰道:“姐,小妹毕竟不是学医的,也是个半罐水,她说了根本做不了数的,还是等结果出来吧。”可竹儿姐一口认定小妹患过癌症,一定懂。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成天目光呆滞,不言不语,我也只能在一旁干着急。真正读懂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第十二天,结果终于下来了,随着主管医生的笑脸和轻快的脚步,一张诊断书如一朵桃花般绽放在多日毫无生机的304病房。竹儿姐泪雨滂沱,喜极而泣。她颤抖着拨通了妹妹的电话:“妹妹,我是良性肿瘤!”电话那端妹妹也一下哭出声来。我一把夺过电话:“细妹,你个陈半罐儿,你一句话就把大姐拉到刑场,反手剪着,正喊预备开枪时,幸喜一匹黑马飞驰而来,大呼刀下留人……”

一口气说完这一大堆话,我的泪水也奔流成河。

□陈志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