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隐唐瑜

版次:07    作者:2022年03月18日

那门人通过唐瑜的言谈举止和不俗的气质,心想这人一定有来头,莫非就是朝廷派遣寻找张三丰的胡濙。他说:施主,此观没有张三丰。

唐瑜也不强行闯关,说谢谢。

正说着话,师傅已临门迎候。师徒坐在殿内,师傅说,你出朝廷,看似归隐林泉,但肩负重任哩。

唐瑜说,我本意是辞官归隐,可是朱棣又给我个庙堂之外的差事,就只好顺水推舟。我是享受俸禄的人,不能明目张胆地对抗朝廷。

师傅说,对,要善机变。像方孝儒那类人,抗节不屈又怎样?不但灭九族,还灭十族,这是对亲戚朋友不负责啊。至于你这次的差事,对不起呀。

唐瑜说:师傅不赴朝廷,决不勉强。我真想像你这样,天马行空,自由自在。不过朱棣对兴旺道教是倾尽国力,在武当山兴建道观,并且铸金殿。不知他是冲着道教来的,还是冲着师傅来的。

师傅说,是为保他的皇位宝座而建。那是引蛇出洞,让我现身啊。我才不会呢。他派遣三十万大军修建武当道观,自诩为真武大帝,这哪里是无为而治,哪里是不争之德?他的兴道之举,实乃违道之实。那寻找我的胡濙,在武当山与我擦身而过,他哪能发现我,我却发现了他。看来朱棣此身并无道缘。不管什么教,有贡奉诸神,珍藏经书,早课晚课,安息下榻之所,足矣。正所谓室雅不须大,花香不在多,陋室生辉嘛。

唐瑜说:师傅点拨,我对道有了新的领悟。另外,他亲征卫国,偶尔为之,尚属可嘉,但不在朝理政,掌控全局,数次亲征,则是顾此失彼,此非一国之君之本分。

是啊,你说得对。他那是本末倒置。他那样疲于奔命,必然折寿。师傅说。

唐瑜无语。师傅又说,不过,他开凿运河,编修《永乐大典》,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但是他篡改《明实录》,弄虚作假,自我标榜,贬损别人,有违君道。师傅停顿一下说:他派你来请我,有何文书?

唐瑜说:既然师傅提到文书,那我就给师傅看。说完,他从行李包中取出了文书,献给师傅。师傅展开,浏览下去:真仙张三丰足下。朕久仰。真仙渴恩亲承仪节。当遣使致香奉书。真仙道德崇高,超乎万有,体合自然,神妙莫测,朕才质疏庸,德行菲薄,而至诚顾见之心,夙夜不忘,敬再遣使,谨致香奉书处,请拱俟,云车鹤驾,惠然降临,以副朕惓惓仰慕之怀,特命唐瑜请。

师傅淡然地说,别看他言辞谦逊,恭敬有加,礼贤下士,但我一旦成了他的臣子,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师傅把文书还给了唐瑜。他说要是投机分子拿到这样的文书,定要如获至宝,珍藏炫耀。

唐瑜把文书放回行李包,以备将来向朝廷交差之用。

话题转向朱允炆。

师傅说,他与程济、杨应能、叶希贤,离开凤凰山已一年有余。在凤凰山时间过久,担心夜长梦多。据悉,朝廷还派了武官王清到川东巡捕朱允炆。他们一行就到了江苏吴县鼋山普济寺,隐藏一段时间,又转移云南、贵州偏僻之境,在石壁上写了声讨朱棣的檄文。那是用巴人文字书写的,一时还无人能够辨识,所以被称为天书。引起朝廷怀疑,然而锦衣卫赶到那里,朱允炆早已溜之大吉。这些年,我教了他一些防身武术,对付三两个锦衣卫,不在话下。

师傅问道:你在川东,除了暗中保护他,还想做什么?

唐瑜沉思片刻,说想开办书院,从事贫民教育。

师傅击掌道:此乃义举,我当助之。

唐瑜想了想说,我开办书院,以传授四书五经、数理、自然为主,武术、绘画、书法为辅,也适当插入道教和佛教。儒家治世,佛家养心,道家修身。

师傅说很对。过去的教育,面太狭窄了。

唐瑜说,科举考试,只注重经史,不注重数理,失之偏颇。办学兴教,不能唯科举。

正是。师傅说,平心而论,朱允炆重文,如果他不被朱棣取代,无疑文化更加昌盛。文兴则国兴,可能照样是个好皇帝,甚至更好。

是啊。朱棣登基,那么多前朝旧臣,明知朱允炆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但仍然把朱允炆视为心中的皇帝,不惜宁难一死报君王,无非是朱允炆重用文臣,让他们扬眉吐气……其次,他们觉得朱允炆年纪尚小,如果不是朱棣发难夺位,他会逐渐成熟,说不定比朱棣干得更好,成为仁君。说到这里,唐瑜突然意识到祸从口出,将话题转移到办学上来。

师傅也不再评论朱棣,说凤凰观上,也可作为学生习文练武之地。

唐瑜说,对。要培养文武双全之君子。并非那种不堪一击的谦谦君子,而是文可以治世,武可以安邦的侠之大者。请师傅为讲堂取个名字吧。

师傅思考了一下,说,叫训君讲堂如何。

唐瑜想想,说,似乎容易犯上,皇上会猜疑我们在培养君主,有策动谋反嫌疑。

师傅说,慎终如始,则无败事。取名忠君讲堂,皇帝就高兴。

唐瑜仍不满意:忠君,容易误导盲目忠君。方孝儒那种忠君,害人害己。如果是商纣王那样的昏君,秦始皇那样的暴君,则不可忠,只可废。

师傅突然眼前一亮,说:君风书院,如何?

唐瑜一拍大腿,说太好了。这就不会让皇帝不高兴了。还是师傅厉害。

师傅说,有你的启发,才茅塞顿开。

唐瑜说,我的名字是仙人投梦取的,这个书院雅名是师傅取的。你是不是给我取名那位仙人?

师傅爽朗大笑,说:我可不敢贪天之功为己有,也不敢保证这个名字无懈可击。

唐瑜说:即使别人找出瑕疵,也跟我的名字一样,瑕不掩瑜。

师傅拍拍唐瑜的肩膀,又是开怀大笑。唐瑜也开心地笑了。

师傅似有道不完的话,又说:皇帝就希望臣民有君子之风,他便于统治。你何时开办?

唐瑜说,说办就办。庄上有空余房屋几间,可做宿舍与课堂,无须另外修造。只需打造一些桌子凳子,花不了大钱。如果真的开办起来,我就怕你到别处去了。

师傅说,除了羽化登仙,才到别处。古语云,少不入川,老不离蜀。我老了,真的不想离开蜀地。

唐瑜说蜀在川西,也不在这里呀。

师傅说巴不离蜀,蜀不离巴。

桃花源的楠竹林里,伐倒了一批老竹子。老竹表面布满黄斑,如金子的色彩。竹子粗壮,一人只扛得动一根。竹艺工匠将楠竹锯成段,剖成篾,划成条块,做成了竹桌竹凳,摆在屋子里,横成行,纵成列。

讲堂开学了。书院门上,悬挂着君风书院四个字。不是刻在木板上,也不是凿于石头上,而是刻在竹面上。楠竹之粗,内空之广,可比木质水桶。当地确实有人用楠竹为水桶。竹壁为桶墙,竹节为桶底,其优越性是比木质水桶轻便,而且锯竹即成,制作简单。可是过去却没有人想到做门牌。唐瑜想到了。将巨竹一剖两开,取其一半,保留竹皮,阴文刻于竹面,隶书体,苍劲古朴。竹为门牌,寓意竹未出土先有节,到凌云处亦虚心,隐喻出君子之风。

开学几天,两名道士进入桃花庄。唐瑜一看,是朱允炆和程济。他上前拥抱着朱允炆:等得我好苦啊。君从何处来?唐瑜发现少了两人,问道:应能、希贤呢?

朱允炆说:在贵州刻写了讨棣檄文,转移朝廷视线,我暂且避往福建宁德,而后转道云南,进入佛教寺庙。四人同行,目标仍然较大,所以又减了两人,分散行动。得知你奉命宦游川东,监视于我,我便特意入川,投案自首。

唐瑜以手捂嘴,嘘了一声:你并没犯罪,说什么投案自首。你就在凤凰观暂居,静观其势,从长计议。

朱允炆感激涕零,说谢谢你的大恩。只是我的妻儿,不知流落何处,不知是死是活。

唐瑜说:上苍定会眷顾他们,终有团聚之日。

朱允炆在凤凰道观留驻一阵,移居石全寨的日月石宫,潜心研究巴人文字。时有一年,唐瑜提醒他投身香炉山道观隐藏。又是一年,提议他再次转移,前往龙滩钟山。朱允炆爱上了这个风水宝地,利用随带银两,修建寺庙,改行佛教,隐蔽身份。他自我解嘲,我时而为僧,时而为道,三教合一,狡兔三窟啊。

君风书院首次迎来院试。一二名,出自君风书院的学子,一鸣惊人。朱允炆赶到书院,送来贺辞。

就在这天,传来消息,朱棣驾崩。

朱棣为消除边患,劳师远袭,亲征漠北,长途跋涉,远及答兰讷木儿河,然而没有发现目标——阿鲁台及其大军。据抓获的谍兵透露,阿鲁台探知明军将至,早已率军逃遁。朱棣悻悻然率部无功而返,还自圆其说:古王者治夷狄之道,驱之而已,不穷追也。吾宁失有罪,不欲重劳将士。他说这话时的地点,就是今天的蒙古国东部哈拉哈河东部鲁木儿根河。七月七日,明军抵达清水源。一堵岩壁,高达数十丈,横亘在朱棣面前。他想,那不是上苍给朕建造的万世丰碑吗?不在上面记下朕的丰功伟绩,昭告天下,实为可惜。今后远征漠北,无疑是下一个皇帝的事了,自己一生五次亲征,解除后顾之忧,实在是前无古人之举。即命随行的内阁大学士杨荣和金幼孜,在岩石上刻写纪行,将他一生壮举,记录在天地之间,说:使万世后知朕亲征过此也。进而复谕杨荣:东宫涉历已久,政务已熟,朕回京后,军国重事,当悉付裁决。朕惟忧游暮年,享些安年余福罢了。可是尚未“朕回京后”,就在当日,死于榆木川,就是今天的内蒙古锡林郭勒盟多伦县三道沟林场。还好,驾崩于自己的国土之上,没有作异国之鬼。他在弥留之际,不忘传随行英国公张辅入内,嘱咐传位朱高炽。

师傅说:朱棣驾崩,朱高炽初登大宝,既忙于父皇的丧葬,又忙于朝政,没有多大兴趣抓捕朱允炆这个早已失势的堂兄弟。可以松口气了。

桃花源虽然是个世外桃源,但不在前河岸边,稍嫌偏僻。唐瑜在南坝场楠木溪新置房屋,挂牌君风书院分院,开班授业。

(选载完毕)

□杨云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