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瑜惊讶：他怎么知道我是东宫教谕？但他立即还礼：打搅师傅。

宫观并不气派，只有一重殿宇。正殿左右，分别一间。把唐瑜带到左边一间。这间是斋房。一座土灶，一方石桌，四只石凳子，一个石水缸，几只土碗。仅此而已。然而案几上有一样奢侈品——烤熟的山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张三丰让唐瑜在石凳上坐下，从灶上提来茶壶，给唐瑜倒了茶，说你喝吧，这是道家茶。唐瑜喝了一口，抿而回甜，咽而清爽。张三丰说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苦茶养身养心，苦茶久食羽化。

唐瑜本已疲乏，一杯下肚，果然精神振奋，犹如浑身长满羽毛，生出翅膀，能够一飞冲天。

唐瑜饮了茶，张三丰已经把山羊肉分解成几大块，给唐瑜一只后腿。唐瑜说哪里吃得完一只腿。张三丰说我可以吃完另外三条腿，管它十天半月。你得先学会吃一餐管它三五几天。

唐瑜想，吃就吃吧，客随主便。他吃完一条后腿，饱嗝连天，感到很撑。张三丰已经吃了两条腿。他吃几口，就饮一口茶，他说酒已经没有了，以茶代酒。道家本有以茶代酒的规矩。

吃罢山羊，张三丰说，这下该说付你药费的事了。唐瑜说，我不是来收药费的。你本来就精通医道，我当拜你为师傅。

你是来叫我到朝廷的。张三丰说。

这就看师傅的了。你如果不愿意，我决不强求，我拿你没有办法，你拿我倒有的是办法。

张三丰说：道家崇尚自然，珍爱生命。深居宫中，远离自然，非道也哉。朱元璋登上皇位，兔死狗烹，残杀开国功臣如灭蚂蚁。他要我入朝侍君，看似礼贤下士，实则想借我之手，滥杀无辜。这与我们道家宗旨背道而驰。

师傅一席话，使唐瑜警醒。是啊，那朱元璋登基以来，无端猜忌，杀了功臣不少。谁知道他今后还要杀害多少人。想到这里，他说师傅，既然你无意于朝廷，我无心劝你违背初衷。

那你怎么向朝廷交差？张三丰反问。

我就说没有找到师傅。我也没有打算及时赶回朝廷。皇上没有限定时间。我可以三五几年，或者十年八年，才回朝廷。

既如此，你就在吾观安心住些时日，我教你一些功夫。倘若你十年八年才回朝廷，无功而返，万一有牢狱之灾，也可凭借穿穴功见缝插针钻出逃走。若在逃跑路上遇到捕快，凭你在许真观学会的武功，应付他们易如反掌。

唐瑜佩服地说，许真观那位师傅也是你徒弟？难怪他的武功了得。既然师傅不弃，那我今天就请天地作证，拜师习功。

张三丰沉吟一下说，不论是元朝还是明朝帝王，均想把我收入麾下，为己所用。而我则看穿世事，历代君王，有君子之风者少，多数君王均视臣民如草芥。所以我远离帝王，孤庙独修，独来独往。

正殿右侧，是下榻的寮房。唐瑜和师傅，同住于此。张三丰说，我给了你比君王还高的礼遇。皇帝来了，我也不见。朱元璋要是知道了，不妒忌才怪哩。

张三丰给唐瑜传授穿穴功。虽然不传腾云驾雾之术，但却给他讲腾云驾雾的奥妙。他说，腾云是气功。双腿发力，将自然之气凝聚成坚实而轻灵的无影气垫，顿生浮力，双手发功，将自然之气凝聚成气扇，好比翅膀，产生推力。难在凝聚自然之气，我只掌握运用之法，尚不掌握传授之道。我何尝不想传授，永不失传呢？我不是无所不能，没有民间和朝廷传说的那么神通广大。

唐瑜说你已经神通广大了，弟子我敬佩不已。

那我就扬长避短，教你穿穴功。此功就是将身体收缩到最小体积，穿越障碍中的间隙。收缩，是将全身骨头拆卸，形体变小，穿越之后，重新复原归位。

唐瑜百思不得其解，骨头怎么拆卸呢？师傅说，这也不难。拆卸，并不伤筋动骨。健全正常之人，全身二百零六块骨头，骨头两端，是公母对接装置，由筋络连接。好比巍峨的宫殿，由若干部件组成，可以拆卸，可以重组。

唐瑜将信将疑，骨头与宫殿怎么类比呢？师傅看出了他的疑惑，给他做了示范。只见他全身发出骨节脱臼的咔嚓声，身体收缩，本来很贴身的衣服，空荡起来，只有头部没有变小。

这下信了吧？师傅全身又是一阵脆响，立即复原。面部冒汗。唐瑜想，这个功夫真折磨人啊。不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唐瑜又有了新的疑问，说虽然身躯变小，但是头骨没有变小，身体过去了，头骨不能过去，怎么办？

师傅说，不难解决。匡山处士名称朴，头骨高奇连五岳。头骨二十九块，有额骨、顶骨、蝶骨、枕骨组成颅腔，护着大脑。这部分骨头如果解构，将损伤大脑，所以动不得。其它如鼻骨、颧骨、泪骨、上颌骨、下颌骨等，均能分解。这些一分解，头部自然变小。

师傅讲完，又给徒弟示范，只听发出一阵轻微脆响，头颅下部和两侧明显变小。师傅当即给他讲了退骨基本功，指导他开始练习。从手练起。开始，唐瑜怎么也不能退骨。师傅以右手拇指食指将唐瑜右手腕一捏，只听咔嚓一声，骨退了，唐瑜感到锥心之痛，但他忍住了。师傅停了片刻，又将唐瑜的手一捏，复原了掌骨。

师傅再次示范退骨。唐瑜仿照师傅传授的技法，训练起来，居然退骨成功，只有轻微痛感。

师傅交待了训练的内容和动作要领，还特别强调了禁忌。然后就启程远行，说他尚需不少时日才返回，唐瑜独自留下，闭门苦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无功回朝

师傅回来了。

唐瑜说，师傅，我奉旨出朝寻找师傅，已历数载，该回朝作个交待了。不然，会有欺君之罪。

师傅不假思索：君子之风！君子之风！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入朝之后，将遇到什么不测，如何应对，师徒俩作了一夜从长计议。

唐瑜回到京城，求见皇帝。

朱元璋有好久没有见到唐瑜这个人了，突然得到禀报，巴不得立即召见，心想说不定把张三丰请来了。

唐瑜觉得现在面对的，不再是上次见到的朱元璋了：衰老得更加厉害，探出皇冠沿口外的一撮头发，灰不溜秋。皱纹密布，两道寿眉，白花花的。双目浑浊，眼袋突出得像肉瘤，面颊松驰，下巴底下的肌肉明显下垂，门牙和大牙都已经离他而去。他的下巴本来就是地包天——下嘴唇超过上嘴唇。没有牙齿，下巴更长，但面容显得慈祥。唐瑜突然想起一句话：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老之将至，其心也善。

唐瑜跪地禀报：启奏陛下，找遍天下名山大川，大小宫观，遍访民间，只听见张三丰的传说，没有发现蛛丝马迹。最后我累倒在深山，一病数月，全靠自己在山上采集草药治疗，多亏上苍保佑，皇恩泽被，才最终没见阎王爷。病愈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拜见皇上。我无功而返，请求赐死。

(十）

□杨云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