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帷幕拉开了，万紫千红扑面而来。这个时令，人们行游于大自然中，容易醉眼迷离。春光乍泄，实在是美不胜收啊！

不过，赏春的目光也被那些宏大而时尚的斑斓气象吸附过去，只要稍微留心，一些微小寻常的东西也是值得行一个注目礼，细细品味一番的——譬如朝露。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是一千八百多年前魏武帝曹操《短歌行》中的名句。草木间如昙花一现的滢滢朝露，在魏武帝心中当然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春日物象，它被诗人赋予复杂而深厚的意蕴和情怀。字里行间，表达了曹孟德渴求世间英杰贤达早日归顺，成就一统天下伟业的迫切心绪；抒发了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宏图大志；也流露出人生苦短、时不我待的隐隐伤感与无可奈何……信手翻阅古词赋籍本，妙笔写朝露，托物以寄情的佳作名句还不少：“一兴微尘念，横有朝露身。”这是王维从一滴清露中豁然禅悟后偶得的偈语。“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是苏东坡一生历尽坎坷，终究壮志难酬的慨然咏叹。“山风凝笑脸，朝露泫啼妆。”李峤笔下，呈现的是一抹春桃带露的唯美诗境画意。“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汉代大才女卓文君，一度深为功成名就后耽于声色的司马相如所伤，愤然写下一纸《诀别书》。朝露，那一刻在她眼里是善变易逝的轻浮之物。同一物象，在历代文人墨客不同的心境和襟怀下蕴含了多重寓指，承载着道不尽的悲喜爱恨。

我辈凡夫，当然没有那样的城府，凭一双俗眼看朝露，也是别有滋味的。风和日丽的春晨，去郊野踏青，蹚着离离原上草漫步，才行不远，鞋帮和裤腿已全然湿漉漉。仔细看，路边的每一棵草，树上的每一片叶，都是盈盈清露。露水一点一滴凝成剔透的珠子，缀满了树叶和青草。每一枚向上竖立的叶尖，都单独挑举着一颗格外硕大的露珠，让人联想到舞台上精彩的杂技炫艺。有微风拂来，弥散的露气清凉扑鼻，氤氲中含混着新鲜泥腥味和淡淡草木清香。几缕朝晖从东边斜照过来，满世界的露珠一齐跃动五彩炫艳的光泽，原野上俨若铺展一场华丽的水晶珠宝博览。

天上未落雨，地上未涨潮，遍野朝露怎么无中生有的？查阅资料，恍然解惑：在由寒转暖的季节里，晴朗而无云的夜晚，如果气温刚刚介于“露点温度”区间，地面辐射会迅速散热，低空含水蒸气的能力相应下降。大气层底部充盈的水汽析出，纷纷附在草地上、树叶上，并由自然张力团缩形成一粒粒水珠。这，就是露。一滴露珠的诞生，竟然需要时令、温度、天候、水蒸气和自然张力等多种能量极为精密地酝酿和一丝不苟地交互融合，一切都要“刚刚好”，方能最终瓜熟蒂落。大自然神奇的魔力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午夜生成，日晞即逝。朝露的生命的确太过短暂。但即便来去匆匆，它也是尽力为善的。它的细微润泽，可在天旱之时哺喂田间作物，维系垄上一脉生机。它在植株上的滞留与缓慢溶淌，有利于农田作物对已经积累的有机物进行转化和运输，让农人施洒的药肥在潜移默化中充分浸润汲纳。露水还默默清洗作物叶面上的尘土，保持合适的湿润度，帮助枝蔓上的叶片更加顺畅地呼吸。

早先时，有经验的老农还会凭露看天。春耕大忙时令，星月在天就早早起了床。披衣跨出院门，顺手捋一把陌上正在抽穗的麦苗，满手心凉悠悠的水湿，好旺一场春露！便知道来日又是一个响晴天，心中欢喜，赶紧回头让老婆生火做早饭，匆匆扒拉下肚，从牛栏里牵出壮实的黑水牛，套上枷担，肩着一弯木铁铧犁，去翻耕泡好了水的一畦秧母田。

□潘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