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走过村庄

版次:07    作者:2022年02月18日

风硬性地把我与一地的落叶吹向村庄,步履窸窣,叶子窸窣。

河流紧贴着村庄,娴静的河水没有流动似的,湛蓝如练地绕过村庄。风拂过时,河中清波粼粼,两岸也随着波纹荡漾开去。几棵有些年数的柳树,痴情不变地守着河岸,虔诚地向河流弯腰致敬。风急柳乱,河风任意侍弄着柳树的长发,河面也变得影影绰绰起来。

河流守着村庄,喂养着村庄。这个隐在山间的小村庄,现在只剩下一片宁静了,人们都离开了这里,集体迁到了远处的一个小镇居住。我无数次走过这里,多次书写过这里的草木人间,我在这里能快速找到内心的故乡。“我相信只要我在那个大地上书写过,我就有理由把它看成我的故乡。”这一点我与作家毕飞宇是契合的。我深爱这个依偎在河边的小村庄,我有足够的理由把它叫作故乡。现在,河边没了挑水的人,没了洗衣的人,没了放牛的人。整条河流已交给了几只黑水雉,黑水雉是一种文静的水鸟,如一串草甸子浮在水面,时而将藏在翅膀下的头抬起,看一下四周后又把头埋在黑翅下面。它熟悉这条河流,只需要抬头一瞥,就会读懂河流的每一个细节。这种不动声色的沉静,微风知道,草木知道,都在守望中保持着一致的缄默。

“舒漫,才得从容。”作家梭罗笔下的世界,我会在这里轻松找到。我一个人静静地走过,没有惊动村庄,我知道这是对村庄最真诚的尊重,是对村庄最真实的乡愁体味,村庄需要我也需要。整个村庄都是青瓦木房,石墙护院,推开虚掩的木门,屋里的烟火也远去,抬手触摸任何一件旧物件,都是润润的凉凉的,就像受潮的记忆,时时处于破壳发芽的状态。只要随意一摸,手印就会真实地印上去,指纹与木纹清晰地重叠着,一个完整的村庄顿时在心中温暖起来。

村庄的瓦房一间挨着一间,沉默得像一群闲坐在院边的老人,坐姿各异,满是沧桑。房顶上,道道瓦沟和排排瓦垄上的湿湿印迹告诉我,一场小雨刚刚来过。排排青瓦,是村庄一架铺陈开去的大号钢琴,风吹过琴声响起,轻时如低诉,急时似号鸣。檐角上的一撮松土上,生长着一根蒿草,叶子已无只剩下一根裸杆,在风中时俯时仰,指挥着村庄的每一场露天音乐盛会。

瓦檐下的木房已无人居,一码一码的柴禾堆在房前房后,好久没有人动过了,罩在柴禾上遮雨防潮的塑料膜,早被风掀在一边。柴禾依旧干爽,呆在原地等待着主人的到来,将它们抱往灶膛,一起温暖寂寞已久的村庄。一架近似散架的犁铧,放在瓦房的一个角落,曾经奔忙在田土间的铁铧光亮不在,在岁月的消蚀中斑驳暗沉。挂在木梁上的一把锄头,紧贴墙壁,锄把因受潮已长满了一层莓毛,与脱了齿的犁筢,断了柄的钉耙,在时光中保持着一致的静默。一个完整的背蔸搁放在屋角,还配有一对精致的棕丝背带,里面装着一些包谷壳,算是对屋里残缺旧物的一个勉强补充。门外的一口石水缸,爬满了厚厚的一层青苔,底部已陷在了泥土中,古意苍苍。在曾经的时光里,这座瓦房主人的每一餐饭,每一次浆洗,都从这口水缸开始演绎。所以,它最有资格以乡愁的名义接管这里的一切。所以,它的坚守变得理直气壮。所以,它必须时时蓄满水等着主人的归来。当然,在故园的守望中,还有随处可见的石猪槽,没入瓦砾中的石磨盘,干爽如昔的地窖……已是春天了,草芽陆续冒出地面,几阵春雨后,疯长的绿意就会再次把它们覆盖,会将这些故园中的旧物件,精心做成一个又一个的绿色包裹,存放在村庄这里,耐心地等待取件人的到来,来一次声泪俱下的拆封快读。

一堵半人高的老墙,像村庄的一道浓眉,是由脸盆大小的砾石摆砌而成,固然是村民们从村外的河里拾来的,光滑的表面有水流的痕迹,也有村民的体温。石缝中生长着一些坠盆莲,缀有水珠,透明喜人。最夸张的是缠绕满墙的南瓜藤,虽然少去了叶子,恰似一幅章草书法作品中的几道焦墨,恣意地交织在墙上。几个南瓜无人摘回,如几滴硕大的墨点滴落在墙头。南瓜上有几个小洞,走近探看,里面的瓜籽和瓜瓤早被松鼠和鸟儿啄去,只剩下空壳,很写意地悬挂在墙头。一群麻雀喜欢在墙头翻飞,蹦上跳下,叽喳不休,忙着在石墙上的枯草间觅食。一只流浪猫的突然出现,麻雀“噗”的一声全部飞向瓦房。瓦房是鸟儿最安全的家,麻雀总能在檐下的檁条间找到舒惬住处。它们与燕子为邻,同在屋檐下,燕子的旧日泥巢还空着,一个挨一个地“挂”在檐下,麻雀虽小却明白江湖,不会学鸠占巢。它知道草绿花开的日子已来了,燕子正在回来的路上,不久它们就会同守屋檐下,共话杏花春雨。

我披着初春的轻寒,一个人走过村庄。这里的间间瓦房依山而建,一条青石满铺的路,顺着山势随弯就弯地穿过村庄。其实村庄不大,就十几户人家,人们离开后也很少回来了,把带不走的瓦房和往事留在了这里,交给了四季的风雨管理。时间愈久这里就愈安静,适合一个人孤独地走过。

还好,河流不会离开这里,始终以母性的温情拥抱着村庄。我与瓦房、石板路、还有那些静躺在光阴里的旧物件,一起依偎在河流的手弯里,用最暖心语言慰藉彼此,往往想起的却是沈从文的句子:我就这样一边看水一边想你。

□胡启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