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让人”

版次:07    作者:2022年01月28日

沈从文先生的墓地位于湘西凤凰古城,沱江之畔,听涛山腰。

先生的墓地没有坟冢,一块不规则的糙砺大石伫立着。这块色调暗哑的天然五彩石,就是墓碑。碑上没有名号,也没有生卒时间。碑石正面,镌刻的是先生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绿色的行草字体,隽秀而刚劲,朴素淡雅,是先生含蓄而深刻的心迹表露,他以温和包容的心态去理解周遭的林林总总。碑石背面是沈从文的姨妹张充和的撰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这四句的末尾四字连起来就是“从文让人”,高度概括出先生一生勤奋、俭朴、谦逊、宽厚、孜孜以求、淡名如水的高风亮德和灿若星斗的卓越成就。这十六个字,据说由中央美术学院著名雕塑家刘焕章教授镌刻。

墓碑右前方一块竖立的长石碑上,是著名画家黄永玉为表叔沈从文题写的碑文:“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绿色草书,洒脱不羁,笔走龙蛇。这是对沈从文士兵出征故土——作家立足北平——大师蛰居京都——最后回归故乡的高度概括。

清明时节。细雨迷蒙中,树木参天,隐天蔽云,安逸幽静。听不见听涛山的鸟鸣,听不到沱江的水声,只有老人用竹扫帚扫地的“唰——唰——”声。

墓碑后面是一块高耸的巨大岩石,前面石砌的平台下面,栽植了一排墙一般的柏树,使三四米宽的墓地显得更加狭窄。

“老伯,这柏树好茂密呀,像墙一样。”

扫地的老人一边整理墓碑上的鲜花,一边说:“1988年,老先生睡在这里的时候,这前面没有房子,他能看见江里的水,能听见江里的涛声。后来修了这么多楼房,老先生再也看不到江水,再也听不到涛声,就栽了这一排柏树。”

老人说话的意思,我有些不懂。难道江边建了楼房,墓地前面就要栽一排墙一般的树吗?难道这就起到了小白塔的作用吗?不过,柏树是万古长青的树,我懂;这柏树也使墓地更加幽谧。

墓地宁静、古拙、清雅,与先生俭朴谦逊、淡泊如水、温润如玉的品格极吻合,适合他写作,适合他做学问,适合他研究鉴赏中国古代文化和文物:纸扇,铜镜,马鞍,漆器,服装……综合材料、形制,纹理的联系、变化与发展,独辟蹊径,前无古人。可是先生的墓地太逼仄了,逼仄得就像当年刚到北平时住的“窄而霉小斋”,且不说奔流他思想的“长河”,放声“湘西牧歌”,就是抬眼远眺也不可能啊,就连翠翠那小小的方头木船也摆不下啊,就连先生给兆和写的绵绵情书也无处安放啊——“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

雨停了。我成了墓地里的另一块碑。低着头,痴痴的。万千思绪萦绕在心头……忽然想到托尔斯泰的坟墓,那也是简朴清幽的,四周却是极其开阔的,是大气恢弘的,茨威格说那是“世间最美的、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坟墓”,被万世景仰;而不像沈先生的墓地,快要被挤占被湮没。先生在另一个世界依然让人。

穿过几曲几折的小巷,来到美丽的沱江边。“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这小说《边城》里的文字,其实写的就是眼前的沱江。江水里,漂亮的游船,悠哉悠哉。偏西的太阳从乌灰的残云中露出来,倒映在如蓝江水里,有些苍白。游船划过,太阳在江水里一晃一晃地,渐渐碎成一江银波……

□秦和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