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折多山

版次:08    作者:2022年01月07日

天很冷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从北方刮来,海浪猛地一下卷到岸边,立即碎成水雾氤湿了石墩。

盯着海天相接处如铅一般的乌云,老猛嘟囔了一声:个狗日的,也不知道那个婆娘现在在哪里?

左边胳膊上纹了一条青龙的疯子最喜欢叫老猛为“钢炮”。疯子说,“钢炮”比“老猛”更符合他的性格特点。

好像天要下雪了,老猛说,他觉得海边的风雪再大,也比不上折多山的风雪大。男人千万别到折多山去,特别是在有风雪的季节里。折多山的风雪带着一股妖媚之气,能在呼啸的山谷里吹灭一盏油灯,在风雪漫卷中把一个男人给融化了。

我更喜欢叫老猛为猛哥。猛哥说,老弟,你去了灾区工作后,一定顺带帮我找找,不知道那个婆娘有没有遇到山体滑坡,她是不是还活起的,有没有从折多山的道班退休?

那一场地震后,“晓波,你老家是达州的哈,那四川肯定你最熟悉!”于是,奉命从山东烟台深入灾区采访的任务就自然落在了我的头上。

没有过多的准备,当我昼夜兼程抵达成都双流机场后,已经是晚上11点了。四川的山东商会一个朋友安排伙计派了一辆车接机送我到震区雅安。

一路上,在路灯下看到履带车上拖着挖掘机,各种装满赈灾物资的车辆排成长队挤满高速公路,缓慢地向雅安挺进,车上悬挂着“灾区兄弟,我们和你们在一起”“赈灾物资车队”等标语……

在长长的车流中,伙计开着吉普车左拐右拐,超车抵达目的地雅安城区已经是凌晨1点多了。我很是过意不去,这位伙计送我到了后他还得返回到成都。

因为担心余震的缘故,雅安城区的街上搭满帐篷,人们都从屋子里出来了。星星点点的路灯下,四月天里川西特有的潮湿清润空气,让那些冬青、榕树、枇杷树显得格外地充满忧伤一般的绿。

在好说歹说并保证出事不让宾馆负责的前提下,宾馆服务员答应开了一间房,让我这个一口浓重四川乡音从海边来的记者裹着衣服临时休息一下。

带着疲惫,我来不及深深地呼吸雨城清新的夜晚的空气,半醒半梦迷糊过去。

第二天一早,我及时进入震中芦县开始了忙碌的采访工作。进入芦县县城,看到街面上救灾指挥中心已经按照不同职能区分,规划搭满临时帐篷。因为地震导致了电力、通讯等完全中断,只得靠临时发电保证新闻、临时救灾医院、通讯等的供电,人们就在柴油机轰鸣中来回穿梭。

忙碌一天晚上要写稿,来自全国各地的和我一样的新闻工作者们就挤在一个大通铺帐篷里。夜已经很深,连续奔波和工作,我和衣而眠半醒半梦地迷糊了一会。

连续几天的采访倒没让我感觉很累,但心里却常常处于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灾区的乡亲们住在帐篷内,面对因天灾导致的家园破损,房屋成残垣断壁,没有过多去悲天嚎地,而是默默地收拾东西,搭建帐篷等待着余震的过去,好开始重建家园。

而灾情牵动着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烟台海边这一帮老乡们,他们离家到烟台这个第二故乡创业,听说家乡遭遇无法避免的天灾后,大家也纷纷响应着川渝同乡会、商会的号召,自发地捐钱捐物,想给老家的认识与不认识的亲人们献爱心,给一份支持的力量。

就这样,我每天冒着山石滚落与不断的余震翻山越岭,徒步穿越在震后的川西震区,既寻找那些因灾失去亲人的需要帮助的乡亲,又要及时把震区的情况传递回去。

为了去住在山里的老乡家里采访,我们不得不租摩托车上山。摩托车在盘山公路上上上下下地穿梭,望向山谷是古朴的民房,还有搭建的一些帐篷,一会在湿意蒙蒙的雨雾中穿过,一会又行进在苍劲高大的杉树林间,仿佛穿云而上又乘着水雾而下。

我欣赏着川西美丽的自然山水风景,也东奔西走在震区的工作现场,全然忘了猛哥让我顺带帮忙找人的事。

广播里,新华社播放一条消息:奉命赴灾区抢险的解放军某部官兵挺进震区途中,遭遇山体滑坡,一名战士不幸被泥石流卷入山谷。

震区里因为山体滑坡道路中断成为孤岛,一些灾民受伤等待救援。解放军战士为了进入震区突击抢险,开辟出一条救援的道路,却遭遇了不测之险。包括我在内所有的记者们心里都充满着壮烈的悲壮之情,为我们被泥石流冲走的战士,也为自然灾害下多苦多难的乡亲们。

道路中断了,就在我为怎么去宝兴县犯愁的时候,猛哥打来了电话,他关切地问我“老弟,要注意安全,余震多,雨水频繁,山石在地震后更容易滚落。”

我这才想起还有猛哥嘱托我顺便打听他说的“那个婆娘”的事。我感谢了猛哥的关心,也有些抱歉地说“老哥,我这几天实在是走不开,还没有到折多山那边去。”

猛哥说的川西山区山石特别容易坠落,还没来震区采访之前,猛哥就给我说了他在折多山修路时的故事。

从成都到雨城雅安沿着318川藏线到康定,就要翻过折多山、穿越二郎山,那时候差不多能看到群山之巅白皑皑的积雪了,如果幸运还能在晴空万里时看到远山山顶在阳光照射下的如少女一般圣洁的白雪。

猛哥小学因为调皮捣蛋留过好几次级,甚至被学校开出过几次。所以,他现在虽为几百人的建筑劳务公司总经理,但其至今最高的文凭是小学——还没毕业。

不到30岁的猛哥承包了修复川藏线雅安天全到康定之间的318公路,也就是在蜿蜒的折多山区里。

折多山作为康巴第一关,为大雪山一脉,是重要的地理分界线。折多山最高峰海拔4900米,垭口海拔4298米,与康定县城的海拔落差达1800米,是川藏线上第一个需要翻越的高山垭口,因此有“康巴第一关”之称。折多山的盘山公路确实是九曲十八弯,来回盘绕就像“多”字一样,拐了一个弯,又是一个弯,难怪当地人有句话叫:“吓死人的二郎山,翻死人的折多山。”

猛哥说,在折多山山顶环视贡嘎群峰,山峦叠嶂,白雪皑皑。折多山是318国道(川藏线)从成都进西藏需要翻越的第2座大山,在康定县境内,山垭口海拔高度4298米,站在山顶上,可以眺望到“蜀山之王”——海拔7556米的贡嘎山。

猛哥最早做建筑就是在二郎山和折多山之间,从雅安天全向西到康定道孚,川藏线上有几百公里是他修补的路段。那时不到30岁的猛哥带领着从川北老家农村来的一帮农民工兄弟,在二郎山与折多山之间曲折蜿蜒的群山之间,顶着高海拔的低氧低气压高寒环境修补了川藏线一段盘山公路。

为了施工方便,猛哥就在折多山深处一个道班的房子附近搭建了简易帐篷,每天早晨戴上安全帽,扛起镢头,小推车装满炸药就陆陆续续走向作业段,炸山、砸石、推土、筑路。

而猛哥所在的路段道班在他修路大约三个月后,原来的养护工田老头年龄大了退休,来了一个叫芳的女养护工,接她父亲的班。芳的年龄和猛哥差不多。

川藏线上一些道班是有女性公路养护工。因为山区经济条件差,女的能接班安排到公路上,做一些雨水冲刷后的填填补补,或者山体落石清扫路面,或者有滑坡的山体路段观察瞭望,及时报告险情。相对来说,这份养护工工作出劳力与山区农活相比不算重,并且收入还可观。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来说,能做一个养路段的养护工就相当不错了。

芳有着川西山区女子柔嫩红润的皮肤,身板结实而高挑。这个妹儿眼睛乌亮,头发被汗水打湿后,贴在红扑扑的脸上。“硬是乖得很!”多年后,猛哥在给我说起初见时的心情,这样子说。

月明如霜。

从入秋开始,猛哥和他的筑路工人一点一点地推进工期进度,要赶在严冬腊月之前尽量地完成主体工程,一方面要回家准备过年,另一方面在冰天雪地里施工也不方便。

望着简易工棚外碧空如洗的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折多山的夜晚显得非常静谧,只有一些秋虫的鸣叫和偶尔“嘶嘶”两嗓子的蝉叫,间或还有猛禽扑啦啦地从树梢间掠过,让这高原原始林山区格外多了一份躁动与安静。

明月安静得像冰冷的霜,躁动的秋夜又分明让人静不下来,猛哥内心有点焦躁。

一个多月来,猛哥几乎每天都要与外出养护公路的芳照面,大家也就彼此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尽管如此,猛哥还是喜欢看嫣然一笑过后,扛着镢头快步走过去的芳的背影。芳是属于那种健康型川西女子,宽松的养护工服包裹着芳美丽的身体,每次芳和猛哥擦肩而过后,猛哥都会望着那窈窕的背影浮想联翩,然后有些怅然若失。

猛哥拉了拉被子,再看了一眼帐篷小窗外的明月,这样胡思乱想中,带着忙碌了一天的疲惫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最近一段时间,芳觉得有些不对劲。

自己养护的路段老是出现一些石头,说是滚落的山石吧也不像,自己明明前脚清理过了,等到快下班时路上又有了。

养路工就得保持路面无障碍,谁这么缺德?芳满头大汗地试图要去搬走一些大石块。

刚好下班的猛哥过来了,他连忙喊到“伙计们,快点上去帮这个幺妹的忙”,然后又对芳说,“幺妹儿,你别动,莫把腰杆闪了。”

也许知道这是猛哥那帮筑路工人故意捣蛋的,芳并不买这个人情,只顾自己使劲地移动石头。伙计们倒是很热心,大家不由分说地凑到跟前,三下五除二就将石头挪走,还顺带将路中的其他碎石块一并清理了。

面子上过不去,芳还是礼貌地说了“谢谢猛老板,谢谢大家了。”

芳的谢谢换来了这些混着汗味、泥土味、烟味的工人们轰然大笑,大家笑得有些放肆粗狂,猛哥赶紧吆喝着制止。

芳一扭头骂了句“瓜娃子们。”

猛哥说,这样的“帮忙”持续了差不多10来次,都没有换来芳对他真切的笑。直到有一天,一场差点要了命的意外发生。

(下转09版)

□何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