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2021年09月03日
我有个堂哥,叫清河,诨名就叫“耙耳朵”。在我们当地,冠以这种名号的人是令同类男人瞧不起的。因为他是大伯家的二儿子,所以,我们也只能叫他为二哥。
二哥为人淳厚,与世无争,见人总是一张笑脸。所以,他也很少和人发生过争执,脸红的话都没有向人家说过,给人的印象就是嬉皮笑脸的那种感觉,尤其是在二嫂面前,更是大气不敢出,回话也不敢顶嘴,二嫂的话就像圣旨一般,二嫂说东,他不敢向西。
1986年深秋的一天,二哥斗胆背着二嫂的面干了一件大事:二哥在他干临时工的煤矿单位,抱回来一台脱了漆的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一听说二哥抱回来一台电视机,满院子的人都来看稀奇。在那个年代,农村是没有电视可看的,稍好一点的家庭能有一部收音机就不错了。当二哥抱回来时,整个下午,满院子都是人,都等着看这新鲜玩意儿。二哥为了满足大家的好奇心,也马不停蹄地赶制天线。正在此时,在外干活的二嫂见家里院子里来了这么多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就从对面的禾田里赶了回来,看见忙得满头大汗制作天线的二哥,上前不分青红皂白就揪住二哥的耳朵提了起来。二哥痛得“嗷嗷”直叫,只好偏着脑袋随着二嫂沿着院子转了一圈。大家见状,也知道二嫂的厉害,赶忙做鸟兽状匆匆散去。
二嫂揪着二哥的耳朵转了一圈之后,然后以命令的口气向二哥说道:“你给我站好,今天不把事情讲清楚,你今天就甭想过关。”脸痛得有些扭曲的二哥只好站在石礅上,似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怯懦地说道:“我们那单位刚买了台新彩电,所以就把这旧电视机便宜处理给我了。”
“多少钱买下的?”
“八十五。”
二哥的回答终于惹怒了二嫂:“我看你才是个二百五,你一个月工资才一百二十多,你却花了一大半的工资买这破电视机,它能当饭吃还是当钱花?”二哥低下头,局促不安,接受着二嫂的训斥。放学回来站在院子里的侄儿小毛和侄女小花只好同情地看着父亲。
虽经过了一场风波,电视机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其实,二嫂责备二哥是有原因的。我们的爷爷只有四间低矮的土坯房,分家时,我们和大伯家各分两间,大伯一家六口人挤住在那两间土坯房里,年老的大伯和伯娘住一间,还隔了一个小间给侄女小花住,侄儿小毛和二哥住在一起。那时修的房又没开多少窗户,隔开后的房间都是黑咕隆咚的。时常听二嫂责怪二哥:“我们哪住的是房,而是住的阴间。一家人住在屋里,连放个屁都打不过转身。”二嫂稍不顺心就数落二哥:“嫁到你们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一天福都没有享过……”二哥每当听到这里,也只有蔫蔫地让开,坐到院子里那石礅上,抬头仰望一下天空,然后又回看一眼土坯房,无奈地摇了摇头,接受着二嫂的数落。
二哥二嫂的房间里,住着的侄儿小毛一天天在长大,他们的床只有各自拉上一块布帘作为彼此隐私的屏障。二嫂吵着要修一栋自己的房,没有钱,一直都没有修起来。二哥为了实现二嫂这一愿望,只好到本县一家国营煤矿当了一名临时工,每月的工资除了一家人必要的开支和两个小孩的学杂费,离修房的钱还差很远。没有修上房,二哥的头顶又多了一团乌云,头也在二嫂的面前低得更低了。
2007年秋,我们村的柑橘喜获丰收。可跟果品公司签订的合同数量有限,那仅有的一点数量被先成熟收获得早的人占去了一大半。二哥家的果园在后山的背阴处,果子成熟期晚,二嫂为此事把脸都急青了。二嫂找到釆购员好说歹说,才答应收下她家的果子。果子收好以后,等了几天,那釆购员才跟随一辆拉货的车来装果子。二嫂一边安排人装果上车,一边回家准备好酒好菜招待司机和釆购员。釆购员吃完饭,把嘴一抹,一边用牙签掏着牙缝,一边向二嫂说道:“为了收你家的柑橘,我还请我们经理去吃了一顿饭,总共花了两百多块钱,为了你们家的事总不能让我来给你们买单吧?”二嫂知道这分明是在敲她的竹杠,可又没有办法,如果不给他钱,他就可能不会再来拉后面的柑橘了,自己果园里的果子眼见才收了一半。二嫂没法,只好出去借了三百块钱给了那釆购员。
晚上,二哥从煤矿回来,二嫂气愤地把这件事跟二哥说了,二哥听后也没吭声。又过了几天,那位司机和釆购员又回来拉二哥家的最后一车柑橘。待把账结清之后,司机上车准备启动时,二哥却两手叉腰站在了车的前面。司机赶忙熄了火,用不解的眼光看着二哥,二哥叉开八字脚,换了一种姿势,双手端在胸前,以微笑不语的姿态看着他们。司机只好把目光移向了身边的釆购员,釆购员见状,红眉毛绿眼睛地从车上跳了下来,上前抓住二哥的肩膀:“老板,怎么回事哟?我们好心来收了你们家的柑橘,难道你还不让我们走吗?”此时的二哥把肩膀拐了一下,甩开釆购员的手,不愠不火地说道:“王釆购员,你来收了我们家的柑橘,我们全家人都感激你,可你们不能这么来敲我们一杠子,你知道你敲我们这三百块钱,对我们农村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一千斤柑橘就打水漂了。我们乡下人,好酒好菜地招待你们,你这样做也太过分了。”釆购员想再次上前拉开二哥,二哥却大声高呼了起来:“怎么?你还想打人吗?你今天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叫你们今天出不了这个村!”村里人听到二哥的呼叫,都不约而同围了过来。二哥挺直着身躯仿佛腾起一股凛然之气,与往昔的二哥判若两人。釆购员见状,只好上车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三百块钱放在二哥的手里。
事后,二嫂问二哥:“你平时在我面前唯唯诺诺的,那天你的胆子为何那么大?你是不是要在我面前造反了?”二哥没有回答二嫂的话,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当然,这样的壮举并没有改变二哥在二嫂心目中的地位,二嫂依然还是那样揪着他的耳朵在院子里打转。二哥似乎也乐意接受二嫂这样对他的惩罚,惩罚之后,有时脸上还露出幸福的微笑,对于这一切我却有些不解……
现在,二哥住进了城市的商品房,也过了花甲之年,已是满头银发,背也有点驼,在煤矿干了那么些年,风湿有点严重,走路的姿势都变了。在外打工二十多年的我,今年回家去看望二嫂二哥,问起他为什么那么怕老婆?他又是那么神秘一笑,然后,意味深长地回答我:“跟老婆吵架,你永远是不会赢的,如果你真要分出一个胜负来,那样的家还会安宁、幸福吗?”
我听后一愣,如醍醐灌顶。
□文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