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9 作者:2021年08月20日
□何世进
我忘不了鲁迅先生于1936年10月19日去世时,由茅盾、巴金等护送的灵柩走过上海繁华大街覆盖在上面的挽幛大书着三个字“民族魂”。这意味着鲁迅之永垂不朽便在于他的一生都在描写民族灵魂的精气神。如果要描画出当代大巴山人的精气与魂魄,无疑我们也需要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大巴山作家站出来扛起这面旗帜。捧读市文联寄来的《大巴山文艺》2021年2期田雁宁小说《五月水》,小说题材虽然书写的是上世纪80年代初的历历往事,却又那么鲜活生动地鸣响着2021年夏季的音符。值此洪水四处泛滥之际,备感贴切。
这一篇小说所具有的超越时空的魅惑力与震撼力,源自于何处呢?首先是作者选择题材之别具匠心,北宋苏轼道出了真知灼见:“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下第38页)。雁宁的这篇小说着力刻画的大巴山七斗坪农村两条汉子,一个是村长大斗,一个是转业回乡不久的麻牛哥。大斗在村里开始发家致富,开一辆拖拉机威风凛凛,神气十足;麻牛从部队转业回乡仅赶着一辆马拉车,蹊跷的是大斗车上坐着漂亮的芬儿,原是麻牛曾经苦苦相恋的女友。麻牛至今耿耿于怀,不愿意输在已是村长且夺去了他先前女友芬儿的大斗门下。眼下各自驾着一辆车争前恐后,悬崖绝壁间,有一场好斗。不用说大斗开的拖拉机冲撞直前,而麻牛驾的马车居然在拖拉机熄火时超前了。相互的矛盾与隔阂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在这场缠斗中最难受的是大牛妻子芬儿,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依偎在哥哥麻牛身边的亲妹子芳儿更是失魂落魄。
用龙老爹的话讲:“大斗和麻牛这对毛头小子从小就争强斗狠,硬要斗出人命来才肯罢休哟!”
以上是小说的第一次较劲场景,尔后的冲突更显剧烈。
小说作者安排的第二次较量现场是打杀凶狠暴烈,危害村民的大野猪,村长大斗用的是古老笨重的火铳,而麻牛施用的是转业时团长赠送的双管猎枪,对仗的结局是麻牛误杀了一头老牛,穷凶极恶不可一世的老野猪居然死在大斗的笨重火铳之下,愈加使得麻牛不服气。
第三场较劲是突然下暴雨,涨端午水,几乎淹没了半个村子。大斗身为一村之长,急得四处指挥并亲手抢险。小说作者以遒劲的笔墨描写麻牛奋不顾身的英雄虎胆:“麻牛旋风般赶到了,只见他用力一挥,朝水里一声厉吼:那个婆娘快点把老子的竹竿抓倒!”
小说紧接描述:“那个要命的女人果然乖乖地抓牢竹竿,被麻牛和几个汉子拖上了崖头。”
小说在这人命关天、千钧一发的严重时刻,描写村长大斗指挥若定:“人命要紧啊,听我罗大斗的,上蛮洞啊!”
这场抗洪抢险的鏖战整整持续了一夜,但情势愈来愈危急,小说将故事情节推向一个高潮,紧接又一个高潮。
作者让大斗与麻牛同时聚焦:“龙老爷那口黑漆锃亮的柏木大棺材浮现在黄黄亮亮巨流里的瞬间,大斗和麻牛的心都同时受到重击,以致听到老人哀号也像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山沟传来的。”
在这最为紧急的时刻,作者像高手下棋一样,意外地将大斗与麻牛这一对从小就争强斗狠的冤家化而为并肩携手、患难同当的战友。这突变,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大斗就要跳水,不料被一只粗壮的手臂挡住了,麻牛黑白分明的双眼盯住他冷严狠恶地说:‘大斗我去,我水性比你强!’”
真所谓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描写将这一对冤家,在大灾大难面前,为了维护乡亲的生命安全,皆不约而同地跃入水中。
小说作者写这一壮烈的场景时,深度融入了一个作家的骨肉深情,“全村人都哭了,那哭声盖过了喧嚣的水啸,一直漂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久久不散。”
令人掩泣的是:“大斗的尸体是在三十里外的河岸上找到的……他的遗容很安详……这死法既悲壮又神奇。”
尤其令人在忧伤与哀愁中,看到玫瑰色亮光的是:“麻牛、龙老爹和他的柏木棺材一直漂流到回水湾里,除了惊吓和痛苦之外,一点都没有受伤。”这情节与细节具有极大的偶然性,亦为作者老辣手笔之匠心独运。
不妨回过头来观看作者在构思这篇小说所下功夫之深,着先在安排麻牛与大斗情感纠葛时,掺入争抢村中最漂亮姑娘芬儿的往事,芬儿原为麻牛所爱,参军后被身为村长的致富带头人夺了去,亦在情理之中,麻牛不甘失败,处处对着干,实也顺理成章。可是面临洪灾洗劫,还有什么比维护乡亲们的生命财产更为重要的呢?洪水当前,昔日的爱恨情仇顷刻间化为乌有。小说作者正是牢牢地把握住了这一关键,彼此矛盾,化解,亦不显得突然。
龙老爹的棺材也是小说中一大亮点。乡间老人看重棺材是千年习俗,此其一;棺材在洪水中不但不会沉没,且像木船一样可以载人载物,任意划动。不能不说作者匠心经营,工于安排。
而小说最为精彩的看点是,重在高度显示大巴山人精气与魂魄的是结局时,村长罗大斗隆重的葬礼,且将大斗遗体安放在龙老爹心爱的柏木棺材中。
作者以洪钟大闾般雄壮的音符谱写:“沉甸甸的棺材由十六条汉子轮流抬着,一路吼着雄壮的号子,三天后的下午到达七斗坪,全村人簇拥着白衣白帕泪流满面的芬儿,一连几天守候在村头,连一个小孩也没离开。”
尤其是舍生忘死从洪水中抢回来的龙老爹的柏木棺材,最终用于安葬大斗,实乃大德大义,在艺术手法堪称妙手偶得。
在悲剧性结局的同时,带给读者一线欣慰的亮光的是已成为新寡的芬儿带着一岁多的孩子渐渐重新为麻牛所关爱。小说结局平添了诱人眼开目展的画意诗情!“回村的路人,麻牛从芬儿怀里接过小牛……最后一个春日明媚绚丽的阳光从青蓝色天际流泻而下,温和地照耀着他们!”
这结局看似没有大波大澜,于平静的日常化写照中却深蕴着情感的狂涛巨浪,留给读者慢慢品味。
《五月水》描写大巴山风情的成功,带给众多作者和文学爱好者的启示是多方面的。我认为一是要有深厚的文化汲养,这汲养一方面来自经典阅读,同时,也源自于扎实的生活体验。据我所知作者在考上大学前,曾当过大巴山下的知青,也曾在山沟沟里当过村小教师,与大巴山底层民众曾经同呼吸、共命运,十分熟悉他们的思想心理和行为举止,这原本是一种生活与文化的长久积淀;再是作者肯于在构思上下苦功夫。茅盾在《夜读偶记》中称他创作一部小说,至少用三分之二的时间作精心构思。这篇《五月水》艺术构思之缜密值得效法;三是语言艺术。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作者在字字行行,处处不忘以五彩画笔描摹社会背景,风土习俗,特别是人物的行为与心理,如同一幅幅疏密有致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卷,呈现在读者面前,吸摄人心,平添芬芳的精彩与审美意趣。
若论小说的缺失大抵在塑造人物形象时,还有待如鲁迅所教诲:“要写出灵魂的深。”小说中的大斗与麻牛如何才能塑造成改革开放初期的典型形象,值得潜心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