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到外婆桥

版次:07    作者:2021年08月13日

“月光光,夜光光,三架井,齐哒拜……”

看到这样一个视频:一所有点简陋的乡村学校,一间透着温暖的教室,一位长相清秀的女老师,带着几十个乡里孩子,又是唱又是念,正在教他们几乎已被忽略的童谣。女老师特意操着方言,语气里透出深情,几十道眼光相遇,月亮般明亮,又太阳般温暖。

看到视频,瞬间击中,陌生、熟悉、温暖、震撼一股脑儿袭来。再也听不见的童谣,慢慢地在记忆里渐次复活。

在我的老家,童谣像野草长满了每个季节,像蒲公英撒落在每个角落,又像老家门前那条穿村而过的小河里的水潺潺流淌不息。童谣和我们一起生长;我们的童年,浸泡在童谣里。

童谣,串连着童年的白天和黑夜。明里暗里,滋养着那些有点苍白的日子。

白天,我们大大小小一群娃,去唐家山、木鱼山、潘仙峰放牛、割草、打柴、扯笋子。在碧绿的草叶上,缓缓蠕动的蜗牛,一路优雅地舞蹈,引得我们好奇。那时候小,不认识蜗牛,就用乡里俗称,叫它“山螺头”。圆滚滚的身子,脖子伸得老长,头上顶着两个小角,顶端有小黑点,爬动的时候很有趣。伸手捏住一只,两个小角立马缩进去了。对着它吹口气,唱童谣:“山螺田,出牛角,出到坳背后,拿条裤罩哒。”小角又冒出来了,小黑点似乎滴溜溜转。我们的童谣时断时续,“山螺头”的角时出时进,多好玩啊——难道这小生灵听得懂我们的童谣?

晚上呢?夏天的晚上,是童谣生长的“黄金期”。

一年四季,童谣随着夏季的阳光而更明媚,也随着夏季的高温而更旺盛。

大人们去洋河塅扮禾,去天井坨割麦,去洞古垴挖花生,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盼望着凉风,可一丝风也没有。我们用袖子或者干脆用手掌擦着满脸的汗,唱、念着母亲教我们的童谣:“天太几,地太几,发嘎风几凉快哈几,打个枇杷尝哈几,喔喂——”母亲说这么一喊凉风就来了。我们就一个接一个喊,果然,凉风一阵接一阵吹;凉风一吹,汗水落了,我们就在童谣里、凉风里眉开眼笑。

到了有月光或没月光的夜晚,在老屋前面的地坪,大人们坐在竹板长椅上,摇蒲扇,讲故事,更多的时候被我们缠着唱童谣。老家的童谣,很多时候不是唱,是念,同时又不全是念,合着某种节拍,哼呀唱的,唱或念得最多也最熟悉的,是《月光光》:“月光光,夜光光,三架井,齐哒拜,拜到明年子好世界。世界多,织绫罗;绫罗好,买甘草;甘草甜,买包盐;盐几咸,买菜篮……”我们拉着手,围着圈子,像篝火晚会,边唱边转着圈。从左往右转,从右往左转,在月光里转晕,在月光里摔倒,重叠起伏的笑声,在月光下飞扬,清脆,嘹亮。

乡里孩子带着野性,我们四处乱跑,与萤火虫们撞个正着。这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荧光,在月光下,在乡村的原野,一闪一闪,绿莹莹,亮晶晶,往来穿梭,那是一场独特的生命的彩排还是演出?我们顽皮地追赶、追捕萤火虫,捉来装进瓶子里。玩够了,打开瓶盖,萤火虫不慌不忙爬出来,一闪一闪,起起落落不停地飞。这时候,母亲或者奶奶就会摇着蒲扇,教我们唱:“萤火虫,夜夜来,哪里去?外婆屋里去。外婆在哪里,外婆牛栏背后喂鸡婆……”

吵闹了一天,劳累了一天,此时,母亲在竹板长椅上,目光月光一样清亮,轻摇着蒲扇,源源不断地送来老家夏天的凉风,边摇边唱。听着童谣,吹着凉风,歪着身子,就在母亲或者奶奶怀里睡着了……

快上小学了,就唱《数数歌》,在童谣里,从数数走向学堂。“一二三,爬上山,四五六,翻跟头,七八九,拍皮球,张开两只手,十个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六七,馒头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在家里唱,在班里唱。一边唱,一边拍手板打拍子,唱得起劲,乐在其中。

童年的每一个日子,都有童谣那一份母亲般的呵护。我们就在她的呵护下,和她一起走向以后的岁月。

上了大学,从那片丘陵走了出来,也从暖暖的童谣里走了出来,以为与童谣告别了,却又一次与童谣邂逅。

一个星光满天的夜晚,一群大学同学在校园里田径场的草地上,忽然想起我们各自不同但很有趣的方言,即兴来一场方言大辩论。辩论中途,忽然有同学说起老家的童谣,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外婆买条鱼来烧。头没熟,尾巴焦,盛在碗里吱吱叫,吃拉肚里呼呼跳。跳啊跳,一跳跳到卖鱼桥,宝宝乐得哈哈笑。”

那个夜晚,格外明亮,也格外温暖,恍如时光倒流,又回到了童年,在童谣那条五彩的河里游啊游啊……

童谣是大人们教给孩子们的。这个“大人”,最多的是母亲,甚者,是母亲的母亲,是外婆了。

我一直没见过外婆,据说在母亲出嫁之前就去世了。每次一唱,就想外婆,可外婆和外婆桥一样遥远,遥远得像天上高挂着的月光,缥缈得很。

在简单又快乐的童谣里,我们“摇啊摇”,“外婆桥”终究没到,很快把自己“摇”大了。大了之后,离开了乡下进了城,离开了黄土地,走进了钢筋水泥丛林。一起成长的童谣,离不开黄土地,生生隔绝在了丛林之外。

水泥路进了村,斗折蛇行,朝着黄土地各个角落延伸,终究无法挽留村庄老去的脚步,童谣也与村庄相随着,渐行渐远。我在城里遥望老家的山、河、土,想聆听童年里的童谣。我在城里慢慢变老,童谣在老家渐渐模糊,苍凉渐深。

余生只剩下了回忆。最喜欢回忆的,是童年唱的童谣。岁月里的沧桑故事,像风干了的童话;而那时候的童谣,一回忆起来就笑了,就唱了,哪怕牙齿关不住风,两唇一张一翕,还是快活,就像孩子那样快活。在岁月的风里“摇啊摇”,摇着摇着就老了。童谣是岁月不能风蚀的,岁月如流,童谣丝毫难不改本真容颜。我们的童谣,恍若我们的村庄,恍若我们,正在老去的路上……

在我小的时候,母亲教我唱着童谣;那些童谣,慢慢有些残缺。匆忙赶路进城,竟然忘了教儿子童谣——也许儿子不再需要,儿歌也已经生疏。逢年过节,城里乡下,老老小小团聚,手机四处晃动,占据了孩子们原本一如我们小时候清澈透明的日子。童谣,被网络驱赶得无影无踪。童年与童谣,被生生切断!

老来忆童谣,不复当年味。老家的童谣,永远留在了老家,留在了老家的蓝天白云下、青山绿水间。

童谣岁月不再,童谣岁月悠长。

□贺有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