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1年06月04日
阳光从云层中俯冲下来,掠过山岗,突然一个趔趄,啪的一声,摔倒在季节的藤条上。只见一畦畦、一畈畈的红薯藤,埋着脑袋,伸展着暗红、浅绿的藤尖使劲生发、分枝、匍匐、蔓延,让村庄有了别样的劲道和筋骨……
一
在乡下、在村庄、在坡地,每一粒翻过冬天的种子,都会有一个春天的梦想。
自老屋前的柳梢挂出第一缕嫩芽,村庄的日子便开始丰腴起来。乡亲们把厚厚的棉袄脱了,抬头看看天,天空一片湛蓝,清新、洁净。乡亲们把在地窖里保存了一个冬天的红薯种一个一个地摸到箩筐里,再从灶塘里拨出一筐草木灰,拌上猪粪水或鸡屎粪,再一个一个埋进打好的地床里。春风欢快地在坡地里奔跑,阳光明晃晃地在村庄里打滚。春的气息一下子惊动了睡梦中的薯种,红薯睁开惺松的睡眼,开始生根发芽,奔向一条春荣秋实之路。
煦日和风里,薯种先是东一根西一根地冒出芽头,尝到春的滋味后,经不住诱惑,十来天里,便一簇簇、一丛丛赶集似的顶破沙土,列着队伍拱出地床,伸展着暗红色的头梢,露出了鲜嫩欲滴的笑脸。这让我想到,一到春天,任何一种生命都有自己的心劲,使劲地向上生长、向下扎根,从来都不会歇气。
薯芽长到半尺后,茎杆从前至后由暗红逐渐转青转绿。心型一样、小手一般的嫩叶,先是地耳一般,托在细长的叶柄上,微微竖起双耳支棱在暗红色的茎秆上,紧贴着地床倾听雷声雨声,使劲生发。一场春雨过后,它们在阳光的照射下,便左一片右一片地长开、增肥、转青、变绿,像仙女一样亭立在茎秆上。
当和煦的阳光照进暮春的地床,薯芽伸展成一节一节、一段一段、长短不一的薯苗,在地床上蓬勃、扩张、拔节,筑起了一篷篷绿荫。这个时候,便迎来了薯苗们分蘖、剪节、转嫁的栽种季节。坡地上那些被犁头、锄头翻转过来的浅黄色、黑褐色坡地,被乡亲们梳理成一行行一路路的地垄,在阳光的直射下,厚重、深沉、质朴,散发着泥土特有的清香,翘首期盼薯苗们为它们着上妆容。
二
乡亲们说,红薯属土,沾土能活、见地就长,生命力极强。
在村庄里,电闪雷鸣是迎接薯苗转嫁地盘的礼炮,滂沱大雨是天空发给乡亲们的特急电报。刮风了,打雷了,下雨了,乡亲们卷起裤角,赶着雷声雨声,提篓握镰,急匆匆地扑向藤苗涌动的地床,把湿漉漉的薯苗割回来,然后剪成一节一节、一段一段的,再转身扦插、栽育到地垄里。
薯苗刚转嫁地盘后,太阳一天比一天热,这个时候,它们的倔劲就显现出来了。原本细细嫩嫩、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薯苗,太阳一晒,全都低头垂脑,饥渴难耐地斜躺在地垄上,仿佛再几经暴晒、几经折腾,便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几个日头过后,眼看薯苗们蔫头巴脑、有气无力、奄奄一息,担心它们再也无法站立起来。
只有乡亲们知道,薯苗的骨子是顽强的、执拗的。
太阳落山后,纤细的茎秆争分夺秒吸水,竭尽全力扎根。原本颓废在地的薯叶一见露水,翻卷拧成绳,像生了筋骨般抖起身子、吸附养料。当翌日的太阳拱破云层,整个红薯地已然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叶柄处生出了绿豆大小、浅黄色的嫩芽。不出几日,它们贴伏着发烫的地垄,靠扎下的须根汲取大地深处的养分,吮吸夜空中有限的水分,艰辛费劲、不分日夜地伸展、蔓延、匍匐,用绿色的答卷应试太阳的考验。
时间是匹好马,你不扬鞭它也会走。在一场大雨过后的某个清晨,整个地垄在不经易间被薯藤低调占领,汪洋成一地碧绿。微风一吹,薯叶翩翩起舞,就像无数个绿色的天使,摇曳着婀娜的身姿举着双手在向母薯作揖、在向地垄致敬、在向天地感恩。
你走进薯地深处,置身于绿色蓬勃生机中,你就觉得,红薯不像苞谷那样昂首挺胸、迎风招展,不像稻谷那样金黄一地、惹人眼球。它从安家落户开始,便一直耷拉着脑袋、匍匐着身姿,把自己低调在地垄里,好像知道自己在所有农作物面前是最朴实无华的,就像老实巴交的乡亲们在公众场合总是屏声敛气没有自己的言语和立场。但一旦他们稍稍适应了环境,便竭尽全力伸展臂膀,以小心翼翼匍匐爬行的姿势向四周蔓延,根须近乎疯狂地往泥土深处扎根,在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丰盈、饱满、壮大……
三
进入仲夏后,太阳越来越毒,山岗上,一畦一畦的红薯斗志盎然、绿叶翻滚,正在和季节进行着最激烈的博弈。那些骄人的薯叶,在烈日的照射下,它梗着脖子,埋着脑袋,用宽厚、敦实、嫩绿揽下满天刺眼的光芒,流淌出一地的绿浪,延续着整个轮回的重复:仰着头吸收着天地雨露的精华,顺着经纬清晰的脉络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根部。
整个夏天,紫色、青色的薯藤,翠绿和淡黄相间的叶子,相互纠缠,既呈现生机,又藏着诗卷,整个坡地上简直就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彩画。乡亲们隔三差五走进地里,笑在心头,忙在手上,为红薯提藤、追肥、打尖,尽量让这些普通得像尘土一样的藤叶,在阳光的撮合下,风雨兼程,用一段段传奇般的生长经历,历经复杂的化学反应,把一根根纤细的根茎孕育成硕大的地瓜,让红薯完成生命的完美蜕变。
秋风劲辣的时候,坡地上的红薯进入最美的年华,薯茎薯叶们退居幕后,那些躲藏在地下圆圆滚滚的红薯开始登场,它们把地垄撑出一道道裂痕,露出了或淡红色、或褐色的肌肤,让村庄的秋天虎头虎脑、敦厚诚实。
乡亲们操起镰刀、锄头、挑担,背上背篓,沿着夏日里那些绿意氤氲、鲜汁流淌的绿毯,顺着地垄上被红薯撑破那些裂痕,他们袖子卷得老高,手上的青筋高高跃起,在醇烈的秋风里,村庄里涌动着血液喷张的激情,一年薯事的丰收剧场顺理成章地在坡地上拉开序幕。随意站在地垄上,一锄头抡下去,一个个、一串串印着乡亲们指纹的硕大红薯,从地底里蹦出来,跳进了背篓里。
四
春日回阳,秋日落地。一株红薯,从嫩嫩芽苗到长长蔓藤,再长成硕大的地瓜,一直貌不惊人,总埋着头,匍匐在地,绝少花开艳丽,更无珍馐美称,却像花一样活着。一年四季,不论薯芽薯叶、藤茎地瓜,浑身是宝,香甜其中,温暖滋养着村庄,在乡亲们的胃里散发光芒,让庄稼人的日子踏实中透着甜蜜。
《本草纲目》载:“番薯具有补虚乏、益气力、健脾胃、强肾阳之功效”,是极佳的食用与食疗之物。
坡地上的红薯,不仅喂养了村庄的目光,涵养了乡亲的肠胃,最难能可贵的本质,是它与生俱来烫贴的暖、至高的软,让村庄的内涵有了不一样的味道和风骨。
酷暑难耐,你走到地垄,顺手拔出一个红薯,抹抹尘土,几口咬下去,留给你的绝对是口舌生津、甜味无穷。寒冬腊月,饿极了,你从草木灰中拨出一个烤红薯,几口下肚,那种齿暖唇香、温肠润肚的口感和温度,让你赶也赶不走、挥也挥不去。就算把它熬成羹,舀进嘴里也是那种以柔克刚、润舌细无声的软。像是放在口袋里忘记了的巧克力、小孩子天真无邪的吻——蜜甜、纯粹。让你真真实实地感觉到,红薯羹不是那种所谓的瘫软,不是狼狈地四处流窜,它软得心底里有慈悲,诚如中华民族心目中软的至高境界!
离开村庄20多年,在纷繁热闹、光鲜亮丽的城市中,见过了高高大大,见过了装腔作势,见过了生硬嘈杂,见过了光怪陆离……我在想,那薯叶上托举的或许是一个农家子弟的前世,地下硕大的红薯便是一个匍匐在城市深处的埋头奋斗的他乡人!它尽管不是花,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也努力地生发,像花一样绽放,虽没有那份娇媚,却多了一份坚韧、随遇和平心静气。
□康合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