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

版次:06    作者:2021年04月08日

阳光大好,春天的触须探了过来,土地之下,有蜇伏已久的蠢蠢欲动,用蓄积一冬的力量,预备着,一击而中,破土而出。山河壮丽,与天空同等辽阔。

我追着太阳的光,往高田湾去探春。太阳晒得人心肠发软,想要倾听野草丛中的枯叶诉说衷肠,轻风解意,它缓缓走过来,叶子开始“啵啵”作响。一湾梯田,兀自沉默,只有巴茅,一排排的,举起小白旗,向时间告饶。

顺着高田湾的方向,往左前方看去,是一条曲线优美的路,充满了硬度。那上面,快速闪过的各色车辆连成另一条归途,一幢幢黛瓦白墙的小楼在竹林大树的掩映下,营造出富庶安宁的世相,那是我上学必经的路。多年前,一切都与大地同声同气同色调,房舍道路都没有这么突出的硬与白,显得柔和,也模糊不清,没有具体的边界。

父母只生了我和妹妹两个女儿,在那时的乡间是弱势的。母亲因此多与村邻骂架,我们两个,也受男孩子欺负,所以我启蒙很早。九月的第一天,我跟着妈妈在井前洗衣裳,看见别的小朋友被家长领着去报名,他们背起小书包,突然褪去了泥色,神气得很。妈看我眼巴巴的,就暂停了洗衣服,两只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摸着我的头说:“你是不是也想去读书?”我稀里糊涂点点头。

启蒙时我五岁,当民办老师的远房大妈让我数数,从一到百。我数出来了,于是交一半学费成了旁听生。一年级期末考试,试卷上的题我都会做,从二年级开始交全价学费了。

虽然站在出生时的王家嘴就能看到我的学校,但上学的路并不平坦。从王家嘴下高田湾,过两根田坎,爬一个陡坡上公路,顺着公路再走上五百多米才到学校。那个与公路相连的陡坡,是上学路上的坎儿。雨后的黄泥巴,除了滑,还特别黏人,我们只能把布鞋提在手里,等到了公路下面的水田边洗过脚再穿上。这些都没有什么,包括冬天赤脚踩在黄泥地里刺骨冰凉,唯有放学回家时下那个陡坡才是我的大劫。雨后未干的路本就打滑,走的人多了,那简直成了一根光溜溜的硬骨头,爸爸每次提了锄头来接我,先在路上挖几个浅坑,用来下脚。遇雨天,我有两个选择,一是走到公路边等着爹妈来接,二是请求生产队里大些的孩子帮我带午饭,然而下午放学,还是要在公路边等着爹妈来接。

启蒙的远房大妈老师要求极严,是我们大队出了名的“教得好”。那时村里的人认为谁严厉,谁认真负责,谁对顽劣者舍得打骂,就是教得好。但我是一贯乖巧,只挨过一回罚。那是姑姑当年出嫁时,我偷着跟去送亲,逃了一天学。第二天,跟另两个逃学的同学一起被罚站讲台。老师问:“你们昨天没来上学都干什么去了?”我们都是淳善的孩子,三个人都小声说,耍。

“耍?”老师拿黄荆条挨着打我们的手板儿心,一边厉声责问,“知道‘耍’字怎么写的吗?去,到黑板上把‘耍’给我写出来。”

要知道,我们才上小学二年级呢,“耍”这么复杂的字还没来得及学,但老师下了命令又不敢不听。我们三个从讲台上的盒子里依次掏出一小截粉笔,转过身挤在黑板前。我试着写了两笔,脑袋瓜里灵光一闪,想起那个字和“要”有点像,也不记得是谁教过我,反正就那样写出来了,另外两个同学用眼睛瞟了几下,也跟着写。等我们写完一回头,老师的气更大了:“你们居然还晓得‘耍’?说,是哪个教的,爹教的还是妈教的?”老师可怜我幼小,也可能看我真的写出来那么复杂的字感到欣慰,老师放过了我。

记不清是几年级了,做数学题,就两道。做好了给老师改,老师打了两把红叉叉,把本子扔到地上,我老老实实拣起来,重新做,又拿去改,仍是两把叉叉,又被老师扔了本子。如是几个回合,眼看着天黑了脸,别的同路的同学都走了,我想哭又不敢,抹了把鼻涕又回到课桌前。我数学一直好,这样的时候并不多,老师也不指出错在哪里,只一味拿“红甘蔗”给我吃,我如今的胆子小莫不是那时候留下的后遗症吧。倒是语文学得不太好,最怕写段落大意中心思想,连造句也怕,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一个“万能”的法子,那就是“老师让我们用某某某造句”,或者“某某某的意思是……”哈哈哈。

当年的课间游戏无非是跳房、跳绳、抓子儿,在冬天,便不玩游戏了,而是靠在教室外边的墙上“挤油渣儿”,那是热身最快的一种活动。大家靠墙站成一排,也不知道从谁那里便是头阵,就开始打两边往中间挤,被挤出来的又从边上重新加入,往往挤到上课的钟声响起还意犹未尽。但凡分组的课间游戏,我都是“半边猪儿”,就是每组都带上我,都不算成绩,当然,我也很快会被淘汰。比如跳绳,跳到三节过后,绳儿到了膝盖以上我就跳不过了,实在是人太小了啊,但我仍要感激大孩子们带着我一起玩。

四年级,与同桌用粉笔画了“三八线”,一天我的手肘不小心越过线,他撞了我一下,我也使劲撞过去,他再发力,我就被撞到地上了。

小学五年很快过去,我考上了乡里的初中,成绩还不错。开学时,跟着一个上初二的本家侄女一起去报名,初中的老师们看起来气势不凡,我懵懂无知,混沌一片,只有敬畏这一种感觉。她带着我先去给自己报名,老师问她带个小孩子干什么?我可真是生气呀,我也是初中生了呢,等下我也要去报名的。

报完名,心情并不好,因为在墙上找名单的时候发现我分在六班。那时候朦胧觉得,序号越是在前的越是好的。我悄悄问侄女,她说这都是乱分的,没按成绩来,我仍是不能释怀。但,有什么关系呢,小学生活总算结束了,我冲出了长溪沟,正式向每年“六一”和春节时才可以踏足的“街上”进军。

从高田湾走上来,在通往塔坪的小道上来回踱步,等待太阳缓缓降下来,我知道,只要它与小学校后面的山坡接上头,就可以直接对视了。那时候,我站在这里,把身子蹲下来,从麦穗的空隙间偷眼望着我的学校,不敢与它对视,怕它一抬眼便发现了我,揭穿我的谎言。农忙假结束了,我还有作业没有完成,于是谎称肚子痛请了一天假专心在家补作业,补着补着又悄悄跑去高田湾的上面往学校望,又渴望又担忧,哎,好孩子的烦恼啊。那么今天,在满目春晖里,我终于能够站直身子,反复目视它,我知道,它亦如那落山的太阳,失去了昔时的光芒。何况,没有麦穗,只有一湾白色的火把,在微风中如虚无的烛焰明明灭灭,而巴茅花的高度,也不足以遮挡我的身形,因为,我长大了啊!□罗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