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2021年01月08日
一
秋天带着丰硕的果实,说走就走了。
大田大坝的金黄已经褪尽,山山岭岭间的繁华渐次枯萎,尤其是沟沟壑壑里一坎坎绿油油的红苕藤,也满心喜悦地回到屋檐下倒挂着。
季节不等人,蜗居在绵延山峦之中的偏僻老家,乡亲们心平气和地恭候这个时节的到来。因为秋收之后,“寒露”就立马赶来,还有“霜降”紧追在后,应当说,该是种麦的时节了。
谚语说得好:寒露胡豆霜降麦。乡亲们心里明白从寒露到霜降这段时间要做的农活,因此不能放慢脚步,得抓紧时间,勿误天时,为来年的小春开始播种。但节令不等人,不需要人催促,也不需要人指手画脚:一是要在天气晴朗的时候翻耕谷桩坂田;二是赶紧挖回大田大地的红苕,为播种小麦做充分准备。
二
在种麦之前,乡亲们收拾完一大堆的杂事后,种麦的时间也就到来,他们把事情安排得条理清晰、张弛有度。在我的记忆中,年过六旬的祖母最为操心,提醒母亲不要管猪牛的活儿,由她来料理,抽空把田边地角的台台块块挖出来,多种“满山青”。她又不停地对父亲吩咐:少吃几锅叶子烟,把牛吆喝快点,抓紧把那一亩八分的大田耕完。
“啥子叫‘满山青’,婆婆。”婆婆便加重语气说道:就是在田边地角多种豌豆、胡豆。一嘴接过去的哥哥说:笨蛋,这都不懂,就是在田边地角种上豌豆、胡豆,所以叫做“满山青”。虽对这句方言不太懂,时过多年后,我才真正明白,因为豌豆、胡豆这类农作物,不择地势,不择土质肥瘦,是一种较为“贱”的粮食。它可以在挖出的一块荒坡荒地上,撒下种子,不久就会长出来。绿油油的苗子越长越健壮,到时还会收获饱满的果实。它们不会占用多少好田好地,而且是粗粮中的配粮,还可补充一下吃不饱的肚子。婆婆这个经受过无数饥寒的山村农妇,用她的精明能干来管家持业。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她的话算是最具权威的。因而,父亲对种“满山青”很看重,是我童年成长时光中,难以抹去的苦涩和快乐结合成的幸福记忆。
三
种小春,以种小麦为主,附带其它农事,这是大巴山区千百年来周而复始的一种耕作传承。
在那几天里,只要天气明媚,沿河两岸、梁上坝下,以及这湾那岭之间,在一块块田地里,都会呈现一幅幅恬淡的农耕图画。
也许是大清早,轻淡而略带暖意的阳光洒在乡村的土地上,时有炊烟从瓦房上慢慢飘起,时有唤鸡鸭的声音骤然传来,时有一帮细娃娃在田地间嬉闹打跳的笑声,惊扰了树林中的鸟儿,成群结队地在乡村的上空飞来飞去,快乐无比地尽情表演,打破了宁静的山野。最具乡土风味的山歌野曲,无拘无束地回荡在山岭之间。
“耕一犁来死坨坨嘿喂嘿,还要踩一脚嘿喂哟……
谷桩、谷桩割得脚板耶,那个火辣辣的痛耶嘿喂哟……”
这高亢而兴奋的山歌野调,脱口而出,不成曲不着调地乱吼一通,却把相隔不远的一块田里的叔伯们,惹得心头热乎乎的,嘴巴一叉,大声唱起来:哟喂耶,这田里呀水没流干,耕起耙糊糊的哟喂也,累得老子汗水直加流哟哟喂也,要是裤裆打湿了哟喂,不耕它娘买的哪个哟哟喂……还没唱完,不知是哪个又接嘴乱吼起来:叫声婆娘送烟来吃哟喂耶,抬头看见一个小媳妇哟喂哟喂……哪知这一吼,把一些妇女惹火了,双手叉腰,一声高一声地骂自家男人:又唱粗俗下流的山歌,是红苕干饭胀多了不消食,再乱唱,拿鞋底板打你那狗日的嘴巴。又是诀人又是骂的一阵高言低语,不时传来嘻嘻哈哈的吵闹声,这种热闹的山村情景,延续了多年,是乡亲们乐此不疲的一种生活趣味。
四
粗俗而质朴的顺口溜,我感觉是一些残缺的山歌片段,一直藏在心灵深处。
就说当年这个时节,种小麦的农事不比栽秧挞谷那样繁重,但在父老乡亲的眼里,种好小麦关系到来年小春生产的收成好与不好,若是不上心的话,吃不上白面包子和馒头,那才羞人呢。当年的许多粮食种子都不是优良的,化学肥料也极少,产量也低下,收获进仓的粮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还得靠精耕细作,靠肥效不高的自然肥料来伺候。
短短几天过去,一坝坝田地里,被分割成长长短短的一厢一厢的泥土,散发出一缕缕浓浓的馨香。乡亲们把锄头往土里狠狠一定,打出几个懒哈哈,对自己的女人说:给老子不吃烟的人,慢慢做啊,歇口气吃几锅烟,是男人的权利。远远就能看到被平整出细细的泥块的田地里,纵横交错的线条是那么均匀,那么有序,像是一幅色彩明净的水墨画。
午饭后,上下几个院子的大叔大伯们趁休息的机会,相聚在一起,不是坐在屋檐下的梯坎上,就是围在那棵老黄葛树下,开开心心议论种小麦的事儿了:该用啥子农家肥作底肥,该用啥子农药拌麦种,才不被麻雀老鸦偷吃种子……你一言,他一语,侃谈得闹闹热热。
五
远去的种麦记忆,在年龄增长的岁月中,还是忘不了一些清晰的元素。
在某一天的早上,当我还在甜甜的梦乡中,被祖母的声音叫醒。她很着急地说:寿娃子,天时在变了。你爹忘了提草木灰拌麦种,我弄好了一撮箕,快点送到樟木树田去!随后,祖母转身又对刚刚起床的哥哥说:你也莫忙洗脸,快把猪圈边那一桶尿挑去,快点去,不要挨时间,你爹在等你,快点走!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骨碌翻身下床,慌忙穿上衣服,提起撮箕,撒腿就跑。
在一块并不大的石板上,父亲先把草木灰摊开,把麦种倒在其中,再倒出臭气熏天的腊尿,一阵搅拌后,再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包六六粉,抖出一把左右,又是一阵不紧不慢地搅来拌去。我认真盯着,哥哥望着飞过头顶的几只麻雀,气愤地说:狗日的麻雀们,你敢来吃,把你毒死在田头。父亲看着一大堆的麦种说:娃娃些,昨年放松了警惕,麦种遭鸦雀偷吃了,减产不少,今年我就想办法用农药拌种子,明年收成好了,也多做几回包子吃嘛。这时,突然听见大婶大妈们站在自家屋檐下,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先给上下院子的人打个招呼,管好各自的鸡鸭,麦种是拌了剧毒农药的,遭毒死了,不负责啊!
一缕缕凉凉的山风吹过,一缕缕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漏了一片出来,斜射在乡亲们的脸上,他们喜悦地行走在田坎上。举头一望,左右不远的田野之间,全是一片片新鲜褐色的泥土。阳光下,三三两两的乡亲们提起满满的一撮箕麦种,那么有节奏的动作,那么有旋律的撒播情景,一粒粒种子,默默无言地融入泥土。
瞬间,一片片麦苗青青的山村影像又迅速展开在我的眼前,那么美丽,那么锦绣荣华。离开老家的时光,已经很久了,但许多记忆早就植根在心灵深处,不敢忘记也不敢遗弃。
六
故乡的小麦啊,与你一起生长的那些朴素的山歌,还有谁个在唱?还有谁记忆犹新,为我描述一番呢?
前不久的一个晚上,曾住在一个老院子的族兄打来电话,惊讶之间,感慨一份久违的浓厚乡情,也感动于一件源于土地的小事。因父母离世后,老家的一亩有余的自留地,无条件让他耕种,而没有荒芜,有七八个年头了。这位搬离同一个老院子的族兄,为何突然告知不耕种了呢?其缘由是得了一场大病后,身体还在治疗中,一位家庭里的主要劳力就这样宣告无力耕种土地了。说实话,这位年过六旬的族兄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热爱土地就像热爱自己的儿女一样,被病魔一下子打倒,同情之余,如何安慰勤俭持家的兄长呢?他在电话中恳切地说道:做你那两块地,想马上还你,另一块种了小麦,明年五月收割之后,就彻底归还你了……
族兄说到种小麦,让我再次想起多年以前的乡村,栽秧挞谷是头等大事,而栽种油菜种麦也是重要农事。如今的乡村,今非昔比的嬗变,一道道山岗变得青翠娇艳,一块块田野变得精彩美丽,但是少有当年冬季田野的一片片青青麦苗,以及在霜雪中呈现的一种朦胧寂静的诗情画意了,它们已被其他经济作物作为乡村景色的替代物了。
平心而论,眼下的乡亲对种小麦不那么积极热情了,因为来自北方的麦面粉胜于本土麦面粉的味道,由此产生排斥本土麦粉面条的认知。但我依然保持我的观点,坚定地认为:本土的任何食物还是适合自己的口味,并是我爱之不变的情怀。当这位族兄说到明年等麦子收割之后归还土地,我欣然答应,还宽慰道:等你病好之后,还是让你去耕种,如何?族兄高兴应允,我也顿感喜悦至极。由此,虽不会再现多年前的那些情景画面,但能看到老家屋后的青青麦苗,算是对我的些许宽慰和补偿了。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唐诗告诉自己,在寒冬的某一天,山村被雪花渲染的时候,无论再忙,也要悄然回乡,拨开枯萎在屋后小路上的荒草,踩在厚实而冰冷的土地上,伸开早已脱掉茧巴的手,让雪花飘满手掌;再弯腰蹲下,重复父亲当年的姿势,抓起覆盖在麦苗上的雪花,又轻轻将雪花洒向眼前的大地,祝愿寒风中的青青麦苗,在我久违的乡情中,静静地成长。一根根瘦小精干的麦苗,茁壮在我被繁华喧嚣浸染而难掩的孤独中,成为温馨的心灵私语,一起走向、一起拥抱金黄灿烂的时节,叠印成一首乡恋的诗行。□杨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