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一个深夜里，老孙睡不着了，他给我打来电话，能陪我出去坐一坐么？

我如约而至，在一家大排档，我见到了老孙。老孙见了我，有亲人般的激动，他上前一把搂住我说，兄弟啊，只有你了，在这个时候还能出来听我诉说心事。

我见老孙有了深深的眼袋，是这些日子常失眠所致。老孙神经衰弱，每根头发都如天线一样敏感接受着外面的信号，尤其是睡觉时，空调滴水声、咳嗽声、风吹草动声，都会让老孙时时惊醒。老孙45岁那年和妻子分床睡了，55岁那年睡觉时戴上了耳塞，以便隔绝外面声响。

老孙是一家单位的科长，还有2年，就要从单位退休，去实现他云游四海的梦。老孙对我叹息，这些日子，为父母老了到底住哪儿纠结着。

老孙的父亲今年86岁了，母亲80岁，和老孙住在同一座城市。老孙的父亲从一家机关单位退休，住的是以前从单位买的福利房。那房子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的灰白小楼，30多年的风雨侵蚀，楼体早已斑驳陈旧，老墙上爬满了苔藓。前不久的一个夜里，他母亲给老孙打来电话说，大娃啊，你明天来我们这里，你把银行卡带上。老孙去了父母家，父母亲一脸肃穆端坐在客厅沙发上，母亲起身，又去试探房门是否关上。母亲有心理强迫症，出门后总是觉得门没关上，有时反反复复上楼下楼几次，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

那天，首先是父亲开口了。父亲的口气凝重缓慢：“大娃啊，今天我们把存款都交给你了，去银行把钱转到你卡上，不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确实不好办。”老孙感到父亲的话有些沉重，他打断父亲的话：“爸，还早，说这些有啥意思，等我退休后，我还要带你们去海口、珠海、大连看海啊。”父亲摆摆手说，海不去看了，再说我和你妈也不吃海鲜，只要你们在身边就好。父亲捋了捋头顶的几根银白发丝说，大娃，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没啥可怕的，人嘛，都有那一天。

老孙的父亲，似乎对生死看得很是泰然。6年前，父亲患了一场大病，老孙以为父亲过不去了，就去给父亲买了墓地，墓地依山临江，四周林木葱郁。结果父亲出现了奇迹，顽强地挺过来了。父亲说，我还要看到孙子结婚呢。老孙的儿子研究生毕业以后在上海工作，2年前结婚成家了。老孙带着父母去上海参加了儿子的婚礼，老孙看见婚礼台下的父亲，老泪纵横。父亲对老孙说，这下我的心愿实现了。老孙握住父亲的手说，爸、妈，你们还要好好活，我陪您们，还要见到你们的曾孙。父亲母亲一起点头说，好、好，我们答应你。

不过老孙的父亲母亲，在那光线黯淡的小楼里，平时相对无言沉默着。有天两位老人翻看家里影像簿，感慨之间就谈论起了生死话题。老孙的父亲对母亲说，我年龄比你大，还是我先走。母亲哭了，老头子，你好心狠啊，你走了，留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咋成？后来两位老人为这件事居然吵了起来，把电话打到老孙这里来评理。老孙赶到父母家里，他对两个老人吼出了声：“整天谈这些无聊话题，累不累啊？”父亲母亲顿时怔住了。老孙出门时，父亲母亲同时拉住他的手说，大娃，我们还要好好活，再多陪陪你。老孙下楼，忍不住靠在被老水管渗水浸湿的老墙上，哭了。

老孙的父亲母亲，每天总是早早地上床睡觉，上床了，却总是难以入眠。有时两个老人半夜里起来，去柜子里把银行存折拿出来数了又数，有天一直数到了天亮。父亲说，这些钱啊，都是给孙子攒的，大城市生活消费很高。母亲一趟一趟去银行存钱，用的是那种老式存折，母亲不用银行卡，总担心去机器里取钱被卡住了不安全，每攒一笔钱，父亲都要在笔记本上郑重地作下记录。3年前的一天，父亲把存折密码告诉给了老孙，那密码是老孙和儿子的生日合成的。

老孙每一次去父母家，对老孙如宾客一样相待。母亲还一直用老炉子，咕嘟咕嘟炖肉熬汤，等着老孙一家人回去一起吃个饭，每逢那时，父亲母亲就像过节一样愉快。

老孙知道，父亲母亲心里有个黑洞，那个黑洞就是老年的孤独。2年前，老孙执意把父亲母亲接到家里一同居住，但不到一个月，父母就回了自己的家。在老孙家，父亲母亲变得客客气气，母亲还抢着做家务，天不亮就起床做早餐。老孙的妻子回家,母亲还把削好了的水果放进盘子里端上来。有天回家，父亲母亲在老孙面前毕恭毕敬说了声，我们给你们添了麻烦啊。父母那带着讨好的谦卑面容，让老孙夫妇感觉很是难受。在老人的心里，他们怕跟不上后人们生活的脚步，一直在气喘吁吁地追。

父亲母亲搬回去后，过了半年，老孙根据母亲提议，把父母送到了离老孙家不远的一家敬老院生活。起初的一切都很新鲜，那里有不少老年人作伴，特别是老孙的父亲，自觉人生积淀深厚，在院里树阴下可以滔滔不绝给老年朋友们追忆自己的人生故事，一旦倾诉衷肠有了听众，父亲顿觉夕阳无限好。父母住的那房子，只有10多个平方米，一到晚上，父亲母亲各自蜷缩在一张小床上,难熬地等着天亮，老孙心里隐隐作痛。有天晚上，老孙特意去看看父母吃饭，200多位老人坐在一间大厅里的餐桌上，有人咽着饭菜突然取出假牙套放在桌子上，有人目光浑浊怔怔地望着别人吃饭，有人放下饭筷在身上搔痒，大厅里发出一片蚕吃桑叶的沙沙声。老孙突然之间作出决定，把父母接回家居住。

今年秋天，老孙的儿子给爷爷奶奶在电话里说，爷爷奶奶您们来我这里住吧，房子宽，够你们住了。两位老人感动得眼泪哗哗地流，齐声说，我们就住这里，方便、方便，孙啊，只要你们回来看看我们就行了。

那天深夜，我陪老孙在大排档里喝了几口酒，老孙感慨说，我们的父母年老了，总担心给我们添累添麻烦，憋屈着自己，等我们老了，到底又住哪儿呢？

老孙的话，让我心里也微微一惊。这中年的忙碌时光，眺望着我们年老的那一天，到时又把哪里作为我们生活停泊的港湾呢？但愿人生四季安好，停泊之地，也是心之归宿。□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