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 客

版次:09    作者:2020年09月04日

□蒋兴强

刘文的脑海里像放电视一般,看到了母亲那清癯的面容,父亲那略显佝偻的身影。一种更强烈的求生欲望充盈刘文全身,他浑身上下力量倍增,游若蛙鱼,脚蹬手刨,“腾”,看见了——宽阔如海的河面,耀眼灼目的烈日,芭蕉林、菠萝地、红棉树是那么熟悉、亲近,而此刻又是那么遥远、渺茫,离他而去……两岸偶有一只渔船形若死鱼般冷漠地浮靠在岸边,一二分不清国籍的农民驻足观望、指指点点,无声无息,在磅礴汹涌的洪水面前,自己原来是那么渺小羸弱啊!没有人发现自己,哪怕有一个人向自己挥挥手、喊一声,那该有多重要、多幸运啊……

正在刘文几乎绝望的时候,“小刘,别紧张!”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刘文手脚猛一划动,扭头一看,简直不敢相信:原来是沅霞划了一只小木船驶来。刘文担心自己再被洪水拉沉,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头。沅霞脚蹬弓形步,双手划桨,桨橹“叽叽嘎嘎”发出嘶哑的呼唤。

那船已顺流在前,逆水划桨纹丝不动。刘文与船,一个在河心正潮的左侧,一个在正潮的右侧;而中间正潮是高凸尺余的涌水“哗哗”怪叫,把他们远远隔开。“小刘,当心!”几乎在沅霞提醒刘文的同时,刘文也发现一片连根拔起的藤蔓与密稠的一片野草纠缠在一起向他漂泻过来,旁边漩水已开始形成,一根碗大的枯树折了半截,一头被洪水拉沉,一头利剑般斜刺天空,随着漩水越漩越快在下沉,最后只剩下两米长的尖刃似的部分。这恰恰是水上行家们说的:“乱草藤藤网一张,捆死手脚见龙王;断树尖尖远远避,小心筋骨小心皮。”

过去刘文看到记者、作家把游琼州海峡、英吉利海峡,上有飞机保驾,下有快艇助阵,捕风捉影写成是“英雄”,自己也往往深信不疑是“奇闻、壮举”,跟着盲目激动。他真有点为过去那点可怜的知识面汗颜。尽管刘文从小长在江边,有一身好水性,但一想到这水有多深、流有多远就毛骨悚然。在河边,刘文见过水面上一个个浑身肿胀、四肢伸直的浮尸;见过洪水退去后,岸边那一具具浑身留下创痕、鱼鸟啄伤,散发着恶臭的腐尸;耳闻过那些遇险者是如何葬身江底或如何险中求生的故事。刘文冷静观察,那一片藤萝杂草,是万万不敢接近的,但水的流向又将迫使他进入漩水,与其侥幸避让不如主动出击,既避开了那尖利的树枝,又借那枯树的浮力,牢牢抱住,保持体力。刘文瞄准那漩水的转速,深深蓄气一口,脚、手、腰、身猛地一跃,扑向了枯树,几乎在他抱住枯树的同时,人也随着漩水、枯树一起旋转,渐渐沉没下去。刘文确信自己抱牢了枯树,就腾出一只手配合着双脚急速上浮,虽然这样可减少体力的消耗,但树木在水下滞留的时间要长得多,自己必须冷静才能保持足够的憋气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流了多远,刘文憋得眼前发黑、耳边隆隆胀痛、人将昏厥时,一股浮水把他托出水面。在刘文浮出的瞬间,他奇迹般地发现:沅霞的木船竟在自己身后。

“抓紧!”沅霞双桨稳船,八字步半蹲半站,小心谨慎地稳着船的重心;她脸色肃然,视死如归,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上来!”

刘文喘着粗气,摇了摇头。他在恢复、积蓄力量。内行一目了然,船小水激,成败在此一举。若上不去,船翻人坠,他俩都会一同葬身河底……

“可以上了?”

刘文点点头,牙一咬,双臂一撑,人“哗”地跃出水面,“咣”的一声瘫坐在船里。这时,刘文才听到红河两岸人声如潮,人群在奋力追逐。小船像一片漂浮的苇叶,一次次眼见就要靠岸了,一个漩涡或一股激流又把小船冲开。沅霞沉着摇桨,一点一点向岸边靠近,岸上人群比船上的人更急,他们拼命呐喊,极力为沅霞助威献计:“别急!小沅!”“前面水缓,对对对!”“中国朋友,阿弥陀佛!”

小船终于靠岸成功。几位穿着民族服装的越南村民把小刘扶上岸,个个泪流满面,岸上一片唏嘘……

夕阳如金,洒给西山一抹绚丽。

一衣带水根相连

村民们把刘文一扶上岸,刘文才发现顺流下行了十多公里,到了离河口不远的班老。岸边,田耕、孟檬、鲜乩和参加哭嫁的白族、傣族小伙们与附近的几十个村民已陆续赶来。田耕说了一句“等等!我去借套衣服给他穿上!”拉上一个傣族小伙就去了。

“先让小刘在石头上休息一会!”

“说是小刘的父母也来了呢!和大妈正在往这里赶!”

这时,沅霞这才注意到如落汤鸡的刘文,上下只穿了条短裤,那形若藕节的臂肌没有城市人或学生青年的松弛,如雕刻般肌棱分明;那说不上粗壮,但凸凹显眼、结实健美的胸腰,不见丝毫松垮、虚肥,也无过剩隆起的疙瘩;特别是那双宽大肥厚的赤脚和那刚劲有力的两腿,露着茁壮、稀疏、黑亮的体毛,腿却健壮如柱。一张巴掌大的白幔在汇合处一罩,一具不明的山峰拔地而起,悄然张显着一股男性的雄健、阳刚、力量……沅霞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头一低就抓起刘文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和孟檬一左一右把刘文搀扶到路边,在一块青石上坐了下来。

沅霞发现刘文头顶有一线划痕,摩挲着问:“痛不痛?”刘文摸了摸,有气无力地说:“一点皮伤,可能是碰上了树枝!”

“不好意思,只借到一套中档汉族服装。”沅霞见田耕和几个老乡从附近借来了衣服,就让田耕、鲜乩扶刘文到旁边芭蕉林去换衣服。一个青年正在绘声绘色告诉沅霞,刘文让洪水卷走后,人们见沅霞箭步如飞冲上小舟,竹竿一撑就驶出去,。一时沿河两岸的人都不敢相信,这样大的水,一路的险滩漩水,就是一般男人也不敢轻易出去,一个姑娘竟敢凭一只小船救人。乡邻们也就顾不得手头的农活,纷纷奔向江边,向下游传递消息,十余个小伙一路紧追不舍、顺流高喊,“救人啊!救人啊——!”

刘文换了衣服出来,大妈和刘文的父母坐了辆出租车赓即赶到。显然,刘文的父母已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大妈一下车就三步并着两步赶过来,她双手扶着刘文的肩,像不认识地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端视着刘文,一双爬满鱼尾纹的眼,沁满了两泓清泪:“孩子,大妈见到了你,就,就高兴!高兴!”

刘文的母亲,没有人们平时想象的女性记者、编辑那种“书香雅气”或“亭亭玉立”,一米六左右的个、略显丰满的腰、一头齐耳的黑发,上着宽边大领白色风衣,下着蓝色管裤。刘文的父亲,一张“国”字形方脸上,是看似和善、不语先笑的一双细眼;有棱有角的深蓝西装,一枚精致昂贵的领夹分外耀眼;脚上的“红蜻蜓”皮鞋,虽有微尘,却庄重簇新。 (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