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乐记忆

版次:10    作者:2020年08月03日

丰乐老街

渠江源头,巴河西岸,是渠县上北路有名的乡场小镇丰乐场。丰乐,土著旧称张爷庙。据民国版《渠县志》记载,丰乐场曾在唐高祖武德元年(约公元609年)设置丰乐县,废于武德八年,其后历代建制为丰乐场(乡)。丰乐场三面环水,地理位置优越,距周边的三汇、涌兴、文崇、龙会水旱路程各约二十里。农工商贸互通,交易方便发达。但毕竟是弹丸般乡镇,周边外围百姓把丰乐场讥之为“尿包场”。这“尿包场”有两层意思,一是场镇太小,说街这头“跶扑趴”,街那头捡帽子,那是有点儿夸张了。二是说当场天人潮涌动,你推我攘,喧哗热闹,冷场天冷清得狗都咬人。亦趣亦谐,褒贬有之,丰乐场也因此而名声响亮。

丰乐场街上就几十户人家,分辖两个生产队。一溜儿穿斗式木结构瓦房,家家都有内外厨式木柜台,可拆卸式木板门。每逢当场天,就把门板拆下来,支两条木板凳儿,搭个货摊儿租给赶流水场做小买卖的货主。屋内宽敞明亮,方便人货进出。也方便乡下赶场的人歇脚摆龙门阵,放个篓哇筐的。乡里人家从不设防,没谁说少了这丢了那的。也有那牵线搭桥的媒婆,引了谁家姑娘小伙子来这屋里会面相亲。那时人们感情特单纯,姑娘小伙只要对上眼了,由媒婆把姑娘引到一边,问姑娘有没有意见。这时,只见姑娘咬着发尖搓着衣角,羞答答地点一下头,这相亲的事儿就算成了。媒婆领了姑娘以及姑娘家妈呀嫂的,去看看男方家庭,有个说法叫“查人户”。如果女方不满意,就会对媒婆礼貌地说声先不忙,这种情况下是不可以吃别人家饮食的,以免落下话柄。在男家吃了醪糟开水荷包蛋,这事儿就成了一半。男家安排酒饭,请了亲房长辈为证,这叫订婚。有些人家要写“订婚书”,也有不写的。午后,小伙子提了礼物随媒婆回访女家,从此后便有了来往,慢慢等着催庚看期摆喜酒了。

一张小桌儿,一个小本本儿一枝笔,对襟短褂、瓜皮小帽儿、手摇折扇、留了八字胡的嘴角略带诡秘的笑。坐在这里的是让人敬畏也让人鄙夷的算命先生,他的话就像他诡秘的脸,让人捉摸不透。他总有套话的本领摸清你的根底,圆满地,不容争辩地为你解惑释疑。他全能吗?不是,你不理他行了。不理他也不行啊,掐个时间看个期呀,问个前程防个灾呀。修房造屋,婚姻嫁娶,丧葬祭日,老百姓都有个美好的心愿祈求平安。

街头巷尾,是补锅儿顶罐的小炉匠,一边拉着风箱,一只手用铁钳子拍打煤渣熔化铁水,汗水调和着吹起来的煤灰给自己画了个花猫儿脸,忙得鼻涕流出来了又呼啦一声收回去。熔化了的铁水被倒进挖了两个浅坑的、垫了草灰的桐子树木窝子里,右手端着铁水窝子,左手拿着用烂布条儿缠死的圆筒似的挨把子搪在锅罐烂眼内层,当铁水填满烂眼,两只手轻微着力,铁水漫过烂眼周边,用挨把子扒拉扒拉,或是抓点儿稀泥巴抹两抹,捡块泡沙石撞两撞,一个铁巴子就完成了。百姓家庭,铁锅铁罐补个巴换个底常有的事儿,家家如此。

乡场上总少不了有几家理发店,叫他们理发师或“剃头匠”,都可以。乡亲们把理发说成“剃脑壳”或“剪脑壳”,所以经常有人互相开玩笑,说你在哪儿“捡”的个脑壳呀。简单的理发摊儿一条板凳一盆水,就着个屋檐下靠墙边做起手艺来。讲究点儿的就租个门面,摆一张折叠椅,墙壁上挂个镜子,墙角安放个带龙头的装热水的木扁桶,方便洗头。那个年代没听说有什么“洗发露”,洗头都很节约地用肥皂,用自己熬制的碱块或皂角。新磨的土钢做成的修面刀,在长满胡须又要刮光头儿的大叔大爷们头面上刮得个呼啦呼啦直响。顺便掏掏耳朵、剪剪鼻毛。技术要求难度较高的是修眼睛,把那眼皮儿翻起来用刀口轻轻地刮,用刀口轻轻地啄眼角,躺在折叠椅上的人屏住呼吸流着眼泪,那个高潮那个痒呐,真叫个爽。据说修眼睛可以祛风寒,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会这门绝技了。遇上新生婴儿剃胎头,师傅是要多收几毛钱的,喜庆嘛,图个吉利。还要把胎毛揉成个发球儿,叮嘱大人穿个红线,最好挂在蚊帐竹杆上或竹子颠颠上,说孩子长大了顾家、胆子大。那折叠椅拨开木栓,可以让人平躺着舒服地修面刮胡子。老一辈理发是有些讲究的,推、剪、修、刮,起刀落剪都要分部位分先后,不可以马虎。剃头匠在工作时不可以打赤脚,不可以挽袖子,胡子不可以倒刮。有时也有倒刮的,但一定要回刀顺过来,不然,顾客要找你理论理论的。

乡下,裁缝这个职业很不错。那年头拜师学艺都有老规矩,要三年才能出师。第一年学针工,第二年学车工,第三年学裁剪。有“斗米针子碗米裁”的说法,说的是学裁缝学捏针要吃一斗米,而学裁剪只需吃一碗米就够了。还说当裁缝发不了财,你看那一针一线都是往外挑的,只有钉布钮那几针才向内挖,挖回来又被咬来“喫”了。用针的人都知道,手工串缝挑边,度针抽线都是向外,就只有钉布钮回那几针才是向内的,布钮钉好后要用牙齿咬几咬,使布钮尾巴紧扎楞绷挺拔,被笑说成是挖点儿“财”回来又遭你“喫”了。

那年头经济不景气,平常要是帮忙给人连个线补个巴,乡亲们都要用劳力或其它方式真情回报你。特别是过年,乡亲们辛辛苦苦劳动一年,省吃俭用,大部分人家都是买土白布染青蓝色添身新衣服,虽是膏子布,老少有份,皆大欢喜。要是能买几尺花布或是几尺灯芯绒,那可要羡煞多少人啦。过年是旺季,裁缝生意特好,国家发的棉布票一年一人就丈把几尺,想多穿都没有,一身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成为时尚,所以,裁缝补疤也时尚。

当年乡下,人们的观念很传统,服装款式很简单,大部分男人常年不穿内裤,姑娘少妇基本不知道“文胸”为何物。妇女以满襟、春秋衫为主,裤子大多是两边开叉、前后换着穿的简便西裤。老人穿对襟短褂或满襟长袍、扎腰裤子的居多。穿扎腰裤子很好笑,腰杆上拴根绳子,把裤腰宽松的部分折叠起来扎进绳子,大叔大爷们在劳动时,偶尔会脱落一段儿开去,有同辈开玩笑说是牵的个“盐口袋”,顺手抓把泥沙从盐口袋边边悄悄丢进裤裆里,引起一阵哈哈大笑。男人们以中山装、军干服为主。也有学生装和青年装。人们要求衣裤宽松点儿,免得扯到绷到不好使劲,线扎得牢实点儿不易破。孩子们的服装款式再简单不过了,上衣两个贴袋或无袋,开裆背带裤,通带裤,大人们一般都不给小孩衣裤做口袋,为的是省下点儿布来打个补疤也好,却理直气壮地说是小孩子家有了口袋装石头儿,偷“喫”的放口袋里要遭耗儿咬。也有裁缝主动帮小孩做个包儿呀兜儿的,那小弟弟小妹妹们高兴得手舞足蹈,一张小嘴甜得很,要他帮忙拿个什么做个啥的,他们跑得飞快。

当场天的丰乐场,饮食店忙得个不亦乐乎,蒸包子、炸油条。那食店里跑堂的小二哥,扯开公鸭般嗓子直吼“舅母舅母进屋坐哟,上街不喫肚子饿哟”,这些路过食店门前的,包着青丝帕子白布帕子的大娘大嫂们,有的停了停脚步笑笑走了,有的又笑又骂的进了店。食店里有单个客人也有成对客人,也有七个八个围一桌打平伙的。素面一碗七分钱,杂酱面一碗一毛钱,都收二两粮票。炒一份肉丝收七毛钱。打平伙的不管你是喝酒还是不喝酒,也不管你是人老牙巴软没有吃花生米儿盐麻花,一律平摊算账。一群人似醉非醉,抹着嘴嘴儿说“妈的个比的”走出店门,嘻里哈啦,瞎侃瞎侃回家去。

丰乐场有丰富的石料资源,有单个的大石头和小石头,有被薄土掩盖的、整座整座的、面积过百亩的石山石岭,张爷庙座下那个大石盘方圆里许,无一丝一毫缝隙,堪称丰乐地标。丰富的石料资源让很多优秀男人以石谋生,叫他们“石匠”。当人们听见那铁锤敲打钢钻“叮当叮当”声响时,开玩笑地说“打点儿喫点儿,不打喫狗卵儿”。又说是“养儿莫学石匠,天晴落雨在坡上”。石匠可以把一块毛坯石头修整成四棱上线的条石,或开成平整光滑的石板。石匠里面技术好的、德高望重的被尊称为“掌脉师傅”。在国家建设和老百姓的生活里,石匠都是个重要角色,小到凿个猪槽狗碗,大到修路建桥,粗到改土造田,细到雕花刻字,都离不开石匠。石匠是个重体力活儿,抡大锤,拗钢钎,喊起号子震天响,要是有姑娘大嫂路过,又正逢石匠开大山,那号子喊得牛都踩不烂,女人们都很聪明,装着没听见走了。

石匠和木匠在修建房屋时经常同锅吃饭,石匠掌脉师傅和木匠掌脉师傅又经常同席同桌,传统规矩石匠为大,坐上席正位,因为“万丈高楼从地起”。

老百姓尊敬手艺人,称呼某某老师或某某师傅。各行各业的手艺人,都有他的祖师爷,都有他的禁忌,都有他的绝活儿。都有严格的行规和品行操守,都不会做那些坑人缺德的事,稍有不轨,万人唾骂,是混不下去的。

丰乐记忆太多太多,大部分正在消失或逐渐地消失。社会进步,文明进步,科学进步,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很多的优越和方便,同时我们也失去了一些纯朴的乐趣。农闲时挤一大屋子的人摆龙门阵、打扑克牌、吃爆米花喝咂酒罐,现在大都进城了,有几人知道你家隔壁住的是谁。坐在家里看电视,能有当年那种扛着板凳、牵着娃儿去几里外看露天电影那份乐趣吗?电影结束了,打火把的、提马灯的、照电筒的一路长龙,把那电影故事情节说的说、学的学,好不热闹。要是谁家有什么急事,在大路上随便拦一个认识的人或不认识的人,只要是去那个方向的,要他帮忙带个口信,哪怕多走些路,哪怕是站在垭口上吼一声,那口信准能带到。□李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