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诗人绿蕾

版次:07    作者:2020年04月24日

二十世纪上半叶,绿蕾无疑是开江最有影响的诗人。这个才华横溢,一生创作了大量诗篇的诗人,因为种种原因,晚境凄凉,以至于54岁,就撒手人寰。然而,他留下的诗歌,他为追求真理正义的执着,和那近乎迂腐却不泛童真率性的举动,有如寒夜的星辰,在熠熠夺目中,依旧闪着凄冷的光芒。

绿蕾,本名黄道礼,1923出生于开江县沙坝白马庙村一个较为殷实的农民家庭。家乡独有的山水,孕育了他特有的气质,这个聪颖的孩子,从小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敏锐与率真。他会在与同龄孩子的玩耍中,发现哪个孩子挨了妈妈的骂,哪个孩子受了哥哥姐姐的欺侮;他会为一朵花儿的绽放,高兴得手舞足蹈,为一只踩死的蚂蚁,伤心得暗自哭泣。

尽管父母对儿子的多愁善感有些不开心,但孩子的聪明大胆,还是让他们暗自高兴,小小年纪,就将他送往私塾。私塾老师是一个老学究,特别喜欢古典诗词,他在教授完《四书》《五经》后,常教孩子们朗读古典诗词。绿蕾是一个具有浓郁诗人气质的孩子,唐诗宋词犹如一把钥匙,开启了他的智慧之门。他读得摇头晃脑,背得如痴如醉。小小年纪,他已经熟记了大量唐诗宋词,这为他以后的诗歌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绿蕾读了几年私塾,12岁时,被送往开江县立初级中学。三年后初中毕业,考入抗战中“内迁”万县的金陵大学附中高中部。

此时,日寇魔爪已伸进华夏大地,全国各地反击日寇侵略的运动风起云涌。社会的激剧变化,眼界的日益开阔,生活的丰富多彩,激荡着绿蕾那颗年轻的心。特别是1939年1月14日,发生于万县城的日寇大轰炸,就像一根导火线,点燃了他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引爆了他溢满于胸的诗情。就在大轰炸当晚,绿蕾奋然提笔,写下了《古城的巡礼》,控诉日本帝国主义惨绝人寰的罪行。此诗发表于《万州日报》后,绿蕾欣喜若狂,趁势又写下哀悼抗日烈士的诗作《勇士祭》,纪念鲁迅逝世四周年的诗作《伟大的射击手》,并开始使用“绿蕾”这一笔名。

1941年,绿蕾高中毕业,考入江津白沙大学先修班(预科)。就在这一年,年仅18岁的他,在罗泅主编的《嘤鸣》月刊上发表了堪称其早期代表作诗歌《青春》。他在诗中写到:

青春的镜子

照出了我的诗的日子

日子是诗呀

不能是散文!

娘,吃一口奶

我要乘上马走了

我要像年轻的吉卜西

走到哪儿算哪儿

我无法生根……

到天山去呵!

怕甚么积雪的寒冷

只要它白皑皑的雪闪得光亮

我会高呼——

中国的土地都应当这样洁白!

到科尔沁旗草原去呵!

怕什么遥远

只要在那儿每一步都可以醉饮绿色

我将迸放出不羁的调子——

明天,中国的屯垦员

会负着犁、锄、机具,国防用具,

向那儿流进……

诗人展开丰富的想象,从天山写到科尔沁,从国内写到国外,在广阔的背景下,将浪漫情怀与现实斗争精神结合起来,表达了一颗年轻的心,对自由的渴望,对未来的信心。

此后,绿蕾在国统区开始了长达近8年的进步诗歌创作。其间,他曾与进步诗人组织过文学社团,创办、编辑、出版过进步刊物;翻译过众多外国名家的文艺论著与文艺通讯,并写下了数量不菲的诗歌理论文章。然而,更多的精力还是放在诗歌创作上。他用诗歌抒写对光明的渴望,鞭挞社会的黑暗,更用诗歌作为特殊武器,刺向他憎恶的一切。他创作的著名长诗《我有满腔爱恋》经冯雪峰亲自审阅,被老舍相中,刊发在他主编的当时全国最大的刊物《抗战文艺》;他创作的“街头诗”连续在《新华日报》上发表;他更多的诗作被《新民报》《中苏文化》《浪花》等报纸副刊及文学刊物刊用。到上个世纪50年代初,他将其诗歌编为5本诗集,即:《雾与信念》《花城以外》《燃烧的歌》《燃烧的召唤》《爱的煎熬》。对绿蕾诗歌有专门研究的三峡学院教授何休,在其编辑的《绿蕾诗歌品鉴》中,将其诗歌分为四辑。可惜,还有许多诗歌作品,因为种种原因,在生前被他付之一炬,这不能不是一个遗憾。

绿蕾是诗人,更是战士。自从写诗那一刻起,他就以笔为武器,向罪恶宣战。他的诗歌,一开始就充满战斗激情。从最初揭露日寇大轰炸罪行的《古城的巡礼》,到后来日渐成熟的《青春》《坟场》《春天从高原走来》……直至后来的“街头诗”,无一不斗志昂扬、激情澎湃,表达着对新生活的向往与追求。他在《被燃烧着》中写到:

我们是被燃烧着了

如燃烧的酒

燃烧的诗!

走呵,在这冷巷里

我们如醉酒的踉跄者

以哗笑推进燃烧的歌……

唱呵,喧哗呵

撕碎丝边儿的帽子呵

拍响胸膛呵——

被子燃烧的人不能无声呵!

如果仅仅停留在用诗歌与敌人作斗争,绿蕾还算不得真正的战士。他用行动抒写诗人战士的传奇。

1946年,国民党出于政治需要,在“中政大”组织反苏大游行。绿蕾得知消息,决定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去参加游行。反动当局见小有名气的诗人绿蕾迟迟在家里不出门,派人上门动员与威逼,绿蕾不为所动,他往床上一躺,做出一脸痛苦状,谎称自己病重。待说客一离开,他立刻梭下床,偷偷溜进那些与他交往频繁追求进步的学生寝室,动员他们不去参与。在绿蕾鼓动下,许多进步学生以各种借口推脱了反苏大游行。

1949年底,全国解放的隆隆炮声逼近开江,就在12月初,县长罗德才组建四川省反共自卫救国军第七师,并自任师长。一时间,开江反共势力嚣张跋扈,他们满以为借助这支队伍,可以苟延残喘。刚刚从外地回开江的绿蕾,见此情景,甚为气愤。他下定决心,要揭穿真相,打击他们的嚣张气焰,鼓舞群众斗志。就在回来不久的12月5日,他愤然提笔起草了《告开江人民书》。绿蕾在《告开江人民书》中,大声宣扬“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已经于10月1日宣告成立,蒋家王朝及其匪帮在大陆已彻底覆灭,美帝国主义将从此滚蛋。”他还在檄文中号召广大人民群众积极勇敢地行动起来,迎接人民解放军进城,迎接开江人民解放。

就在起草好《告开江人民书》当晚,他带着檄文悄然来到开江中学,找到老同学曾凡祚、曹庭琼夫妇,几个人偷偷找来油印机。于是,数百份《告开江人民书》,在他们笨拙的推拉下,油印成功了。12月8日深夜,绿蕾置个人安危于不顾,领着曾凡祚、曹庭琼夫妇等,冒着刺骨的寒气,带着散发着油墨香的《告开江人民书》,深入到黑灯瞎火的开江县城各主要路口,或张贴,或散发。

开江解放后,绿蕾先后被任命为民政科长、建设科长等要职,后被调至开江中学,作了一名语文教员。

绿蕾有才华,课堂上他滔滔不绝、旁征博引,引来学生满堂喝彩。生活上却不拘小节,许多时候,他走进教室,也许衣服没拉伸展,也许衣领叠着皱着,学生们并不取笑他。常在他走下讲台靠近课桌时,某一个女生会偷偷在他背后伸出手,帮他拉拉。偶尔被他发现了,他回过头,孩子似的笑笑,并不羞愧。

绿蕾好读书,通常这一本书读上几页几十页,随意往地上某个地方一搁,又拿起另一本,他寝室的各个角落,摆放的都是各种打开未打开的书,他干脆懒得收拾,任它们乱七八糟。一般情况下,他总是拒绝同事、朋友进入寝室,除非万不得已。而学校总要周周深入到每个寝室检查卫生。因为这,绿蕾寝室的门墙上总会张贴上一张“不清洁”的公示牌。每每看到公示牌,绿蕾总是无奈地嘟嘟嘴,双手一摊,摇摇头。待检查人员一走,他迅速钻进寝室找出粉笔又快速钻出来,他瞅瞅四下无人,便刷刷几下,在公示牌旁画出粗粗的线条,向左或向右一拐,然后标上箭头,将箭头指向另一老师的房间。不明底细的,还真以为箭头指着的那个房间不干净。然而,这一招并不管用,要不了多久,受害者总会挺身而出,要他“平反昭雪”。绿蕾心虚,不敢不从,他嗫嚅着、磨蹭着,找出烂布条,将线条箭头细细擦了。然而,他又心有不甘,待受害者一关门,眼瞅着四周无人,他将线条拉向另一个方向,将箭头指向另一个房间。

绿蕾课上得好,教育学生也很有方法。一次,他带领学生去五里桥参加劳动。正值10月小阳天气,农村里红苕正挖得欢。此刻,那些长在红苕地里的半夏,正结起了一颗颗白色小指头粗的果实。绿蕾挖了一会儿红苕,捡到几颗指头大的半夏,欣喜异常。他患有哮喘,早就从书上得知半夏能燥湿化痰。他搁下锄头,捏着半夏,闷声不响地来到水渠边,洗干净半夏,往嘴里一放,便噗哧噗哧嚼起来。殊不知,生半夏毒性很大,绿蕾刚把半夏吞咽进肚子,身子往后一仰,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嘴里白沫直冒。那些正在割红苕藤、挖红苕的学生,见此情景,吓得不知所措,他们扔了手里的活计,围住老师,嘴里叽哩哇啦地喊叫、哭泣。在当地百姓帮助下,他们才将老师抬上一辆手扳车,将他送进县医院。三天后,绿蕾苏醒过来,他一睁眼看见来探望的学生,嘻嘻一笑,说:“我只知半夏能化痰祛淤,却没有注意到,要将它泡制了才可食用,不求甚解啊!你们可千万别学我!”同学们听了一愣,随即哄然一笑。

绿蕾终于没能熬过那段清苦岁月,1977年2月,个性倔强、才华横溢的诗人,在老家那间祖传的破旧土屋里黯然离世。□林佐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