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中医中药介入新冠肺炎治疗效果的显现，国人对中医逐渐恢复了信心，这是好事，但同时也有不断把中医妖魔化的倾向。

中医没有什么“预测”“占卜”之类的东西，当初中医从巫中走出来的标志即在于去巫之卜，而走向了科学和生活。

但是，中医有预防的传统，甚至可以说防大于治，这个也是传统中国文化和社会相对于今天的一大特色。记得小时候，如果刮了一天的南风，母亲第二天给我们穿衣服就会减一件，如果连续三天刮南风，又会加件衣服，为什么呢？因为在我老家有谚语叫做“一日南风三日暖，三日南风天要转”。

父亲治病大抵也是如此，家里连续吃了几天的荤菜，他就建议母亲做点醋汆的食物，或者蒜泥面条等等。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父亲常说的“暖冬防瘟疫，酷夏防霍乱”，这是中医的基本常识和心理机制，和农民遇到暖冬担心病虫害没啥区别。

当然，如果把这些看天看时看病的知识和能力连成一个整体网络的话，确实是有很大的功效的，中医之水平也在这里见出高低来。

比如，我原来很不能理解父亲看病，总是一边把脉，一边聊天，甚至病人一来就打上招呼了，把人家的家庭、祖辈都会问一问，甚至包括邻居，还会兼及房屋朝向什么的。我当年为此曾与父亲理论过，觉得他看病太“浪费”时间，这样赚不到钱。父亲认为生病是有原因的，尤其是一些老人生病，一半以上的原因是和家里人生气与环境造成的，所以他在治疗的同时，想方设法化解他们家庭的矛盾，甚至有时带徒弟去帮人家搞卫生。

父亲行医几十年，方圆十几里的人家，他都能说得清清楚楚。记得一次，有病人过来看哮喘，走时，父亲却送他一点药水让他回去有时间就洗洗眼，病人很诧异。父亲说，你家隔壁某某某在害红眼病，你们来往多，预防一下。

中医差不多就是这样，和今天的现代医生有所不同，并不玄奥却也深奥！

二

父亲的祭日即将到来。进入腊月，心里就一直装着这事，临到今天我却未想起，但一整天满脑子都是父亲的身影，忙了一天刚坐下看了一会书，心中忽然悲起，脑中一下子冒出此事来。妻昨晚看了几眼我为人书字，今早对我说：“你最近写字好像慢了很多！”我说我看了李可染先生作画的视频受了点启发。其实，我近来作书心中想着的是父亲！父亲善书，但不以书名世，我幼时发习书之念便是因为见了父亲写字时的那种从容和自在，后来来杭州求学逐渐沾染了日中始的经式义度，回到家里总会狂妄地对父亲的字指手划脚，父亲每次只是说：“我就是写着高兴，不像你学的是艺术。”我不明就里，就愈发地不知天高地厚了。一天，我站在父亲身边看他为人诊治，突然发现父亲有着一种我所遇医生中少有的那份自信、沉着和从容，不慌不忙中，闲聊搭讪间，将一个个病人的痛苦化解，我心中忽地生出一种感佩来。父亲说：“干一辈子了，心中有数了。”

父亲平日里话不多，但“有数”，是父亲常用的一个词，他说看病要做到心中有数，他说写字也要心中有数，他说对于坏人心中有数就行了，他说做人一定要心中有数！这一切的一切话语，在我为父亲儿子的四十多年里，只到这两天我才稍稍真正明白了一些，我今后会努力做到事事有数，做人有数。

三

父亲的祭日到了。在祭日的前一天夜里，我一夜未能安心，欲哭无泪！发小薛朝晖多次地说：“你应该写点什么纪念你爸，你爸是个不一般的人！”其实父亲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医生，但却是个尽职的医生。姐前几日电话还说起，父亲走十几年了，她每次路过周边的农村，很多人都会认出她是于医生的大女儿，然后说到父亲的好。

父亲一生几乎经历了解放后大小所有的运动，早年有着“神童”之誉的他，志未得伸，才未能展，但他对国家，对党，对社会，对时代，从未有过任何怨言。后来自己开间诊所，父亲就很满足，很高兴，每次问他当年的志向，父亲总会眼中光芒一闪，但每次又说着同样的话，“做个医生，能看病就好了。”“医生除了看病，还想干啥？”作为父亲，父亲是很好的父亲，他对我很严厉，为了学习打烂过我的屁股，今犹在耳的那句话是“没有学问，无脸见爹娘！”高中的一段时间我成绩下滑，父亲说：“你也得可怜可怜我，你的学费，你买书练字的钱，都是我一个病人一个病人几毛钱赚来的。”父亲是个羞于谈钱的传统知识分子，这是我唯一一次听到他用谈钱的方式教育我。父亲晚年，我和他聊起这件事，问他：“你挣钱那么不容易，为什么不吊吊盐水多赚些呢？”父亲沉默了半晌，说：“想过，不过你看来找我看病的人，都是经济上不宽裕的，都是熬不下去了才来看，人家不是想能省几个钱又能把病看好嘛！”

“医者，父母心！”这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父亲积劳成疾，去世了，出殡那天，灵车所过之处，车辆停行，鞭炮不绝，大家说为好人于医生送行，父亲的一位好友对我说：“你爸这辈子值了！”

□于钟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