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 言

版次:04    作者:2020年02月26日

六点的闹钟一响,老胡就爬起来敲隔壁房间。敲了个空,才想起文俊昨晚回自个家去了,不用催他早起背书了。又重新躺下,望着乌压压的窗口等天亮。

要是以往,老胡五点半就起床忙乎了,吃罢早餐,碗碟往厨房一堆,提上水杯,赶往宏星广场,参加七点的老年健身操。然后去农贸市场,挑买几棵新鲜蔬菜。再扎在几个老年人中,拉杂些道听途说的新鲜事。退休后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闲暇地过了。

不料几天前,城市的上空突然刮过一阵风。将老胡的生活全刮乱了。先是路上到处是戴口罩的人,商场、茶馆、餐馆全关了门,小区的两扇大门插上了锁。再是儿子儿媳送来了不少粮食蔬菜,还送来了孙子文俊。

“爸,您得好好呆在屋里。另外督促文俊把功课做好,高二了,得加把劲。”儿子说。

“爸,这段时间科室病人多,有些护士又抽调到一线抗疫去了,缺人手,所以特别忙。文俊就辛苦您啦。”儿媳说。

直到老胡口头做了保证,两人才匆匆离去。谁知文俊没呆到三天,就嚷嚷要回家住。理由是好多题不会做,晚上要让父母辅导。没办法,老胡征得儿子儿媳同意,放了行。在老胡看来,文俊要辅导功课是假,想逃脱他的监督才是真。

天逐渐放亮了。老胡住在三楼,从卧室窗口望出去,透过那棵香樟树,他一眼看见大门口那红底白字“抗击疫情,人人有责”的横幅,在风里威然抖动。小广播里那个女高音,又开始慷慨激昂:“只要还有一粒米,不往人多地方挤;只要还有一滴油,呆在屋里不露头……”看门的王老头,正把出入人员登记本、体温枪、消毒喷雾器依次摆到大门旁的方桌上。他弯着腰,蹙着眉骨,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脸皱成一颗干核桃。

老胡居住的这个小区,是八十年代的老房子,里面住的大都是些老人。也正因为是老人群体,社区安排抗疫部署时,没招募到小区内部的志愿者,于是让门卫王老头兼顾小区封闭式管理工作。

看见王老头的模样,老胡又自傲起来。再怎么说,自己是这个小区的业主,有两千多的退休工资,有自己的老窝,可以宅在屋里,远离病毒。而看门的王老头,与自己就迥然不同了。

这样一对比,老胡又想起文俊,长长叹了口气。

对文俊,老胡是爱恨交加。老胡一家三代单传,自己虽然是个普通的退休工人,但儿子却是本市中心医院内科主任,儿媳是护士长。老胡卯足了的面子,在孙子这里挂了彩。文俊学习成绩不好,吊儿郎当,贪玩好耍,你看他,天天捧着手机,耳朵里插两根细线,不是摇头晃脑扭胯摇臀叽叽呱呱唱歌,就是咧着嘴顾自说笑打游戏,不时还粗口连连:后面!后面有枪!你猪头啊!老胡斜吊着眼,看手机屏幕上几个小人端枪拼杀,心里急得要命。要是搁以前老胡的家长脾气,一个巴掌就扇过去了,“跪下”的怒吼声能震动地板。而现在,不同了。

“文俊,要看书写作业哦,不能老玩手机。”吃饭时,老胡细声软语地说。

“唔。”文俊瞅着手机,扒饭。

“你爸爸小时候,作业不做完不准睡觉,错一道题不准吃饭……”

噗!文俊喷饭,满脸不屑:“爷爷,你那一套,早过时了。把学习跟吃饭睡觉,搞成阶级仇恨似的。”又扬扬手机:“游戏也一样,跟学习没矛盾。”

“你……”老胡喉头噎了噎,眼睛鼓了鼓,一头埋进碗里,“咕噜咕噜”喝汤。

皇帝不急太监急!老胡心里愤愤然。

但再恨铁不成钢,文俊也是自己唯一的孙子。他吃饭了吗?吃的啥?老胡实在放心不下,拿起了手机。好半天,那边传来文俊的声音:“爷爷,有事吗?”

“你在干啥哩?”老胡问。

“爷爷,我正写作业呢,回头聊!”不待老胡回神,文俊挂了电话。

文俊究竟在干啥?老胡持严重怀疑态度,但又无法考证。儿孙自有儿孙福哦,瞎操心干啥。自己今年七十二岁,黄土都埋到脖子上了,管好自己就行啦。老胡嘟哝着,摇摇头。他不禁回忆起自己少年时候,上山、下乡、回城,考学,经历了很多事情。哪像现在的孩子,个个温室里的花朵,手无缚鸡之力,以后走上社会,能胜任什么?老胡心里,总有挥之不去的隐忧。

老胡打开电视机,翻到地方台,开始关注本地疫情报道。电视里,记者正对一个搬运医疗物资的志愿者进行采访。志愿者戴着口罩,看不清是什么样子,他说:“……国家有难,我不想袖手旁观,就来啦。”记者问:“爸妈知道吗?”志愿者晃头一笑:“他们都主动去了抗疫一线,救治病人忙得很。我不想告诉他们,怕他们担心。”随着画面推进,志愿者的特写镜头出现在老胡眼前,老胡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盯在屏幕上!那右眉心的黑痣,那熟悉的眼神和声音,他愣愣几秒,猛一拍桌子:“哟呵,偷偷摸摸全家出动了?糊涂!”

老胡一激动,脑门有些晕。他瘫坐在沙发里,一种被欺骗的疏离与失落将他紧紧包裹。太阳光从香樟树空隙穿过,地板上团团絮絮的树影,随风推来攘去。一层光影爬上老胡的脸,斑驳陆离。下巴密匝的花白胡子,像裹了一层薄霜。老胡看起来真的老了。

不中用了。成了多余的人了。老胡望着墙上的老伴,诉说。

老伴看着他,微笑。就像生前那样好脾气地微笑。老胡在一种想象的温暖里,迷糊过去。

醒来的老胡做了一个决定。他戴上口罩,出了门。“我可不想掉队。老胡家的人,历来都不掉队。”老胡在心里说,斩钉截铁。

从那天起,小区大门口,不再是王老头一人把关了。有了老胡这个志愿者加入,王老头有了上厕所的时间,有了吃饭休息的时间,那颗干巴巴的核桃脸,有了些润泽的水分。两人隔着两米的距离,捂着口罩也能拉上好些话。

这些,老胡的儿子媳妇和孙子都不知道。每次他们打电话来,老胡都愉快地说:“呆屋里呢,好着呢,哪也没去。”不是不告诉他们,大家都不告诉。彼此省心。

但老胡还有个不便启齿的愿望:记者能采访到小区来,有机会自己也像文俊一样在电视上露个脸儿,嘿嘿。但老胡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次疫情非同一般,记者要采访宣传的人和事太多太多了,自己又算个啥哩。□黎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