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命途与通州轶事

版次:08    作者:2019年12月03日

大唐诗人元稹,一生命运多舛,几经坎坷起落。公元815年被贬通州司马,与同时被贬江州司马的白居易以诗唱和,创造中国文学史上“次韵酬唱”这一大流派。他代理通州刺史后,生气勃发,开荒种地、整顿吏治、修亭祈福,颇有政绩。公元819年正月初九,离别通州,全城百姓依依不舍,登高目送,遂成“元九登高”之习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留下这两句千古绝唱的大诗人,名叫元稹。“元”,乃浩瀚大漠中之姓氏;“稹”,意绿草树木而繁茂。欲将大漠荒原变为郁郁葱葱之人,却一直“灰色”而不清。说他“薄情”者有之,论他“巴结”者有之,甚至以现代术语,道他“政治”不清、“人品”低下、“道德”败坏者亦有之。以至这样一位与白居易诗文齐名,其诗歌在当时得到上至皇帝下至普通百姓广泛喜爱,形成元和、长庆年间中国大地上全民参与、风诵元白诗歌达20多年的一道风景线的大诗人,在其身后,白居易却“一枝独秀”,元稹则成了“明日黄花”,几乎风光不再。

然,我却不信!2007年冬季,因撰写元稹纪念馆展厅文字,我不得不阅读这位诗人大量的原作,和对他众说纷纭的文章著述。让我倍感欣慰的是,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总篡、吴庚舜和董乃斌主编的《中国文学通史系列·唐代文学史》,以洋洋2万余字的篇幅,详尽地阐述了元稹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刚正不阿的人格魅力、开拓创新的文学思想、举世公认的文学成就。国家顶级权威研究机构、出版社、研究员对元稹2万余字的评说,却自始至终找不出那些“问题”,更无“巴结”“败坏”之恶论。掩卷而思,我心中卷起难以平息的波澜。“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元稹《遣悲怀》)一位饱经沧桑的罹难诗人从长安古道走来,从历史的烟云中走来。他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清晰,渐渐高大。

大唐安史之乱(755-763)后16年,既779年的春天,元稹出生于依旧山河破碎、百废待兴之际。他字微之,别字威明,家中排行第九,世称元九。祖籍洛阳,六世祖元岩迁居长安。元氏是北方鲜卑族拓跋部后裔,北魏时为赫赫皇族,周、隋两代显贵辈出。入唐后,家族经安史之乱而衰微。父元宽尚武多才,却长期沉沦不遇,元稹8岁时,父卒。父亲家富藏书,著有书稿《百叶书要》(已佚)。

元稹生于乱世,丧父后,家境更是清贫。母亲郑氏携元稹兄弟四人迁徙凤翔,寄靠亲戚而住。凤翔是唐代都城长安的西北屏障,有重兵把守,社会一时比较安定,元稹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母亲贤能知书,善于持家,白居易曾大加称赞:“今夫人女美如此,妇德又如此,母仪又如此,三者具美,可谓冠古今矣”。可见元母不仅持家有道,还亲授元稹诗书,担任起教育子女的重任。元稹自小勤奋好学,不仅直接受教于母亲,还常常从邻人家里借书,然后徒步去姐夫陆翰家求教。表兄胡灵之又教他诗歌格律和骑马射箭。9岁时,元稹作诗成熟,惊叹于长辈。因成长于民间,他对边塞风云和农村凋敝已有所了解。

德宗贞元八年(792)冬,14岁的元稹回到长安。翌年以明两经擢第。唐代科举名目甚多,而报考最多的科目则为进士和明经两科。元稹为尽快摆脱贫困,选择投考的为相对容易的明经科,一战告捷。及第之初的元稹却一直无官,闲居于长安。但他没有终止勤奋学习。家庭藏书给他提供了博览群书的条件,京城的文化环境和他的广泛兴趣,陶冶了他的文化修养。次年得陈子昂《感遇》诗及杜甫诗数百首悉心读之,始大量作诗。

贞元十五年,21岁的元稹寓居蒲州,初仕于河中府。此时,正当驻军骚乱,蒲州不宁。元稹借助友人之力保护处于危难之中的远亲。乱定,与其家少女相爱。不久,元稹牵于功名,西归长安应制科试。贞元十九年,他与大他8岁的白居易同登书判拔萃科,并入秘书省任校书郎,从此二人成为生死不渝的终身挚友。这时,元稹24岁,风华正茂,才华横溢,被名重当世的太子宾客韦夏卿选为爱婿,蒲州之恋遂成泡影,却成为他终身不忘的美好回忆,给世人留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两句千古绝唱。

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四月,元稹和白居易同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元、白同时及第,元稹授左拾遗,因锋芒毕露,上书直言,旋即贬为河南县尉。白居易罢校书郎,亦出为县尉。此时,母亲去世,元稹悲痛不已,在家守孝三年,生活极其贫困,全靠白居易接济。此后,31岁的元稹被提拔为监察御史。翌年春,奉命出使剑南东川。初登官场,意气风发,一心为民,报效国家,遂大胆劾奏不法官吏。他接手的第一桩案件就是查办泸州监官任敬仲的贪污案,并由此抽丝拨茧,揪出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的扰民贪赃案,还平反88家冤事,得到民众的广泛赞誉。白居易更是作诗赠他“其心如肺石,动必达穷民。东川八十家,冤愤一言申”。这一举动却触犯朝中旧官僚阶层及藩镇集团的利益,很快他们就找机会将元稹外遣,分务东台。东台就是东都洛阳的御史台,用意在于将他排挤闲置。即便遭受到这样的打压,元稹仍坚持为官之初的原则,秉公执法。正值仕途受挫,娴熟聪慧的妻子韦丛又病亡。贤妻早亡,雪上加霜,难遣致命伤痛,“唯将终夜长开眼,”让元稹写下感天动地、空前绝后的悼亡诗——《遣悲怀(三首)》。妻亡不久,灾难又接踵而至。元和五年,元稹因弹奏河南尹房式(开国重臣房玄龄之子)不法事,得罪高官,被召回罚俸。途经华州敷水驿便宿于驿馆上厅,恰逢宦官仇士良、刘士元等人在此,争住上厅,这与唐代的相关规定不符。元稹据理力争,却遭到仇士良的谩骂,刘士元更是上前用马鞭抽打元稹,打得他鲜血直流,最终被赶出上厅。此事罪在宦官,却因恶人先告状,宪宗盲目偏袒,宰相便以元稹轻树威,失宪臣体为由,反贬元稹为江陵府士曹参军,从此开始他困顿州郡十余年的“野外”生活。尽管如此,他仍不气馁,对地方官僚强民所难、草菅人命、贪赃枉法等行为数十事进行大胆弹奏,有的得到迅速处理,大大震慑了不法官吏。

元和十年(815)正月,37岁的元稹一度奉诏回朝,以为起用有望。途经蓝桥驿曾题诗留赠命运相似的友人刘禹锡、柳宗元。抵京后,他与白居易诗酒唱和,意气风发。元稹收集诗友作品,拟编为《元白还往诗集》,但书稿未成,却突然与刘、柳一同被放逐远州,出任通州司马。

3月30日,元稹在长安辞别相送的白居易等好友,“一身骑马向通州”。阳春三月,风和日丽,他独自经过嘉陵江时,却甚感江湖之路幽深险恶。当他乘着小船进入渠江后,倒觉得两岸风光迤逦,便写下:“渠江明净峡逶迤,船到明滩拽捻迟。橹窡动摇妨作梦,巴童指点笑吟诗。”清波荡漾的渠江,还能多少给这位远来的诗人一点好心情。

夕阳西下,他抵达了通州河岸。登上岸来,他踏进紧靠河边的江馆,江馆无人,泥地上印满老虎的脚印。忽然走向破漏的屋檐下,却看见自己的好友白居易的诗被人题写在柱子上。他感慨良多,当晚便写下《见乐天诗》,寄给长安的白居易。

初来乍到,无事可干。司马是一个闲职,也不便过多问政,一代不凡之人,孤苦伶仃,也只能“睡到日西无一事,月储三万买教闲。”

“雨滞更愁南瘴毒,月明兼喜北风凉。古城楼影横空馆,湿地虫声绕暗廊。”也许是北方之人难以习惯南方的“瘴毒”和潮湿,也许是环境恶劣,蚊虫叮咬厉害,刚到通州不久,孑然一身的元稹就得了严重的疟疾病。夜深人静,风雨凄凄,正“垂死病中”,突然听到好友白居易被贬九江(江州),他如五雷轰顶,“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病情稍有好转,元稹便出门散步。他看到通州百姓的茅篱竹舍,大多被杂树乱草所遮掩,“人家恰似甑中居”,阳光不透,空气不畅,蚊虫乱飞,虫蛇横道,极易感染疾病。于是,他劝导百姓“大课芟銍”,铲除房前屋后的荒草、杂树,以利空气流通,阳光透射,使得人民身心健康。

由于通州医药条件落后,元稹的疟疾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几乎死去。经人介绍,他便赴山南西道兴元府(今广元)求医治疗。这期间,他遇到了一位名门闺秀、名叫裴淑的才女,二人惺惺相惜,元稹再续良缘。

“嫁得浮云婿,相随即是家。”元稹病情好转,便与裴淑分别。裴淑前往长安,照顾元稹的小儿小女,而元稹只得孤身返回通州。“司马人间冗长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便在“通州海内恓惶地”潜心读书,勤奋创作,诚心交友。日日夜夜思念着长安的儿女和妻子,想念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至交白居易,忧思着“盛世天下”的大唐江山。他把这一切都幻化成最真最美最纯的情愫,创作了一首首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尤其是他与被贬江州的司马白居易,可谓同病相怜、心心相印,二人于通州、江州之间,以诗唱和,以心相慰,短短的三年多时间,便写下近200首唱和诗,形成中国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的诗歌流派——“次韵酬唱”,而影响深远。他还在通州写下了可与白居易《长恨歌》媲美的代表作《连昌宫词》,(紧转第9版)□龚兢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