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氏春秋

版次:09    作者:2019年06月21日

冉大娘迅速掐灭那一点愁绪,振作精神。

梁海财身体精瘦,但说话声音极高,每吐一个字,都掀开嘴唇,露出褐色的牙龈。在他身边,有块石头,但他并没立即坐下,身子转过来转过去,指点哪根竹子遭了竹虫。不用说,这是为了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他的屁股。不用说,那屁股上又是两个月亮。不用说,那两个月亮又是苟兴菊从天上摘下来或者从水里捞上来的。当他估计所有人都被两个光芒四射的月亮照花了眼,才坐下来。坐下后就跟人说杨大双的牛生意,说杨大双不知从哪里弄了好多牛牙套,低价买来菊花口的老牛,把牙套一笼,就变成才长对牙的嫩牛了,就能多卖出好多钱。大家都对这话题很感兴趣,因此梁海财越说越起劲儿。这时候冉大娘发话了,冉大娘说:人家赚钱有你屁相干,有本事你也去当牛贩子。梁海财笑,笑起来嘴唇掀得更开,牙龈露得更长,比牙齿还长。冉大娘说:各人的孙儿在这里,来老半天都不晓得抱一抱,还好意思笑呢!梁海财觉得有道理,而且他自己早就想抱了,他有了三个孙女,才有了这个孙子,喜欢得不知道该怎么好。他站起来,过来抱孙儿。苟兴菊说,爸爸你坐你的,我抱就是。但梁海财已弯下了腰,伸出了手,苟兴菊只好把儿子递给他。

就在梁海财刚把孩子接过去的瞬间,冉大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开了苟兴菊的胸膛。这是她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一招,她要以这一招激怒苟兴菊。怒气,或者说沉不住怒气,是吵架的第一步,有了这一步,就算师傅引进了门,之后扶上马再送一程,就可真正上路。

冉大娘使的力气真大,苟兴菊衫子上的三颗纽扣,像芝麻炸籽,蹦出去老远。那两个乳房,刚喂了孩子,已显出疲惫,一副正要睡去的样子,却被突然掀开,吓得惊惶失措,抖索着,张望着。奶孩子的时候,虽是露了大半,却没露出乳头,乳头是乳房的羞处;即使露出乳头,因为在奶孩子,也无所谓,何况确实没露。现在没奶孩子,却暴露无遗。

在这么多人面前!

在自己公公面前!

公公的腰还弯着,离得这么近!

苟兴菊发出一声尖叫。

尖叫的哨音还没走远,她已抓住冉大娘的手,头一低。

这时候冉大娘尖叫了。冉大娘的尖叫声格外具有穿透力,连那口古井也嗡嗡闷响。

然后,苟兴菊起身,哭着回去了。

剩下一群木偶。当然冉大娘不是木偶。她左手的拇指上,先是一排错落的牙印,随后漫过鲜血。看上去,指拇上那么少的肉,竟有那么多血,打得脚下的笋箨啪啪响。冉大娘把那指拇含进嘴里咀,咀一会儿吐一口,吐出满口的血水,像她的舌头也被苟兴菊咬伤了。当疼痛再不是那么钻心,意识又回复到身体里,她就骂天骂地。可是苟兴菊已经回去了。苟兴菊没骂一句,只是哭。冉大娘选中的人,原是这样不中用!那种挫败感和后继无人的忧患,是常人难以体会的。比如梁海财就不能体会,听冉大娘骂得实在不像样子,他有些尴尬地说:她咬了你,该骂,可是你冉氏也把玩笑开得太过火了,再是妯娌之间,也不该开那么过火。——你听听,一桩万般严肃的正事,他竟然说成是玩笑。

(十二)□罗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