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氏春秋

版次:09    作者:2019年06月18日

没过多久,冉幺娃病了——是说他又病了。这对冉大娘而言,是件不幸的事,但毕竟让她在这个冬天里有事做了。冉幺娃那病,怪得很:半夜三更乱跑。你说他一个浑身抖的人,出门就是高岩陡坎,哪能乱跑?何况还是半夜三更。山里的夜,有星有月时,能望见很远的树梢,要是星月无光,那个黑,说黑得像固体都不够。那些日子,每隔七八天,午后时分,一个雪人就进了千河口,然后进到某个院子,问去冉从邮家咋走。那是冉大娘的娘家人。冉大娘的娘家人丁不旺,她父亲是单传,到她这辈,也就她和弟弟,而弟弟还打着光棍,看那样子,将来更没有女人跟他。冉大娘把这人丁不旺的气象,带到了婆家,她生过四个,两儿两女,可其中的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得病死了,只剩了个独子,比我哥长几岁。那从娘家鸦雀梁过来找冉从邮的,并非亲人,而是村坊。她父母都上了年岁,不敢在大雪天里走那么远的路,就央村坊帮忙,去看看冉幺娃是否去了姐姐家。这次央这个去,下次央那个去,因此每一次来,都在村口的人户里问路。这无异于把冉大娘娘家的秘密,传到婆家来了。冉大娘很愤怒,每有人来,都高声怒骂。当然不是骂来人,而是骂父母和弟弟。虽如此,也弄得来人尴尬和委屈,因此来了六七个,后面就没人来了。冉大娘自己却坐不住了。但她也并不十分着急,娘家村坊说,冉幺娃每次跑走三几天,又各人回去了,每次回去,耳朵里都塞满沙子,嘴角和鼻孔里也是沙子,问他去了哪儿,打死都不吭气。冉大娘想的是,既然知道回去,就用不着找他,更用不着担心他。父母把他们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当成宝贝,说不定还对他传宗接代抱着幻想。

冉大娘正这么想,杨大双带信来了。那是个傍晚,杨大双刚去鸦雀梁做牛生意回来,他对冉大娘说:幺娃死了噢。冉大娘说,哪个幺娃?杨大双说,还有哪个幺娃?噌的一声,冉大娘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当时她坐在我们家烤火。有十多个村里人都坐在我们家烤火。自从我母亲死后,父亲嫌日子冷清,将火堂扩大了一倍,每天把火生得油旺。冉大娘站起身,又木了半分钟,才脚步一撇出门,很快,她家里就响起吱拉吱拉的声音。那是她在撕一件朽了的白布衫子。她把衫子撕出一绺,成为布条,然后去邻院,抓回正学打长牌的儿子,将白布条往他头上一系,再吊丝孝麻,就率领全家,摸黑往鸦雀梁走。

杨大双舍不得离开,继续坐在我们家烤火。一直等到冉大娘一家出了门,估计也出了村,他才说:冉幺娃多半是遭女鬼看上了。他去阴间走过一趟,女鬼认得他。他后来跑,是被女鬼拉跑的,从山上拉下了河,不然他身上那些沙子咋来的?沙子且不说,我听鸦雀梁人讲,他每次回去,嘴巴上都乌红乌红的。那是鬼口红。除了鬼口红,还有他那裤裆,湿达达的,不是雪水整湿的,是那家伙整湿的。当时,我还听不懂“那家伙”是什么家伙,但从大人们的表情和笑声,我意会出那不是个好家伙。接着杨大双又说:冉幺娃死前,我恰好在他们院子里,他来千河口,我没怎么碰见过他,更没打过招呼,可他认得我,开口就叫我姨爹。我想他是认错人了,问他我是哪里人,他说你是哪里人未必我不晓得?千河口的嘛。杨大双的女人跟他母亲同姓,且是一个辈份,他一点也没叫错。杨大双说,他给我打了招呼,转过身才走了两三步,一扑趴就栽倒了,抖得地皮都在动,边抖边喊:我要死了,我这是第二回死,你们,还有你们——他指南指北,指东指西——哪个能跟我比?说完狂笑,狂笑几声,死了。

火堂边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死两回,相当于用一副身体,活了两世人。这实在是太厉害了。你说你能干,你厉害,结果你用一副身体活两世人都做不到,你有什么能干的,又有什么厉害的。

冉大娘回来后,眼睛红肿了好些日子都不消。

这证明她不止在弟弟的灵前哭过,回来后还继续哭,只不过是悄悄哭。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