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9 作者:2019年06月07日
可是我母亲死了,冉大娘就没有博弈的对手了。
冉大娘的寂寞是看得见的,从她脸颊上直往下掉。簌簌簌。簌簌簌。掉到她的衣襟上,裤腿上,脚背上,山风一吹,又扬到她的头发上。
我母亲埋在远离大路的祖坟里,每天放学,我都在半途钻进一片红刺藤,在刺藤林里弯弯绕绕走三二百米,再抓住塄坎上一棵柿子树,爬上倾斜的旱地,沿垄沟上行,越过渠堰,再穿过一片柏林,就看得见我家祖坟了。祖坟里埋了五个人,母亲之外,还有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但除了母亲,那些人我都没见过。母亲的坟新得亮眼,因为我每天去看,它就一直那么新,就像一直看着某个人,就不容易发现那个人变老一样。
秋天快过完的时候,有天我刚进柏林,就听见说话声。这是个垭口,没有田地,也不当路,平时是没人来的。我躲进柏林高处,朝那边望。结果是冉大娘。冉大娘盘腿坐在我母亲坟前,说:桂氏,你要是再不跟我吵,我就要憋死了。从这句话听出,冉大娘跟我一样,也是常来找母亲的,只不过她来时我正上学。我以前发现过一些脚印,还以为是父亲或哥哥留下的。冉大娘继续说:树叶子黄了,草枯了,我家养的牛,从昨天起就吃枯草了,眼见着冬天就到了,你好歹跟我吵一架,帮我把这个冬天熬过去。这几句话,冉大娘说得很是哀切。我们那里,冬天是从下第一场雪开始的,哪怕还是九月份,只要下了雪,就说是冬天了;如果整年都没下雪,就说这一年没有冬天。但不下雪是不可能的,朔风一旦越过秦岭,雪花就在天上开了,然后密密实实落下来,比夏天的雨还密;落到地上的雪,被风一搅,又往天上落,而天上还继续在往地上落,如此川流不息,天成了地,地成了天。对这种没天没地的混乱局面,玉帝大概相当不满,于是又起一阵风。好毒的风!给地上的雪戴上镣铐,让它变成冰块或冰柱,动弹不得。遍地冰块,满山冰柱。在这样的时节,田地都是白的,也是硬的,田地变成了尸骨。再勤劳,也不能去尸骨上做手脚,只能躲在家里,等待冰雪融化。世间事,等待最难。男人还好,可以打草鞋,编花篮背篼,做犁头锄把,还可以打长牌,输一盘往下巴上粘绺纸胡子,粘满了,就拿火点,以此取乐。女人就难了。当然,女人可以做针线,有理无理,将旧衣服拆来拆去,补来补去。可那是普通女人。冉大娘不是普通女人。世上的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带着使命的,冉大娘就属于那种人……(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