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氏春秋

版次:09    作者:2019年06月05日

你说许文贵跟她有啥关系?要说有点儿,也无非是同村人,几十年来,彼此一直是淡淡的,但去年的四月初二,许文贵死了,李婷玉听到消息,破口大骂:许文贵,你个牛日的,你跑到哪里老子追到哪里,我不信你跑得脱!那时候她本来端起了饭碗,骂过这几声,把饭碗丢下,从此就不吃饭了。既不吃饭,也不出门,只躺到床上等死。她身体好得很,八十七岁,还能上山挖树疙瘩。都以为她要活百多岁呢,她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她还对二儿子说过:我要活长些,把你爸爸没活够的岁数活回来。可因为许文贵死了,她放弃了这种理想。她的后辈和从外地回来为许文贵办丧的村里人,特别是许文贵的儿孙,都来劝她莫死,还把饭递到她嘴边,求她吃几口。不吃。说不吃就吃。她其实根本就没听到这些人说话,她心里只想着许文贵,想着想着又骂几声,直到断气的前一刻。这是怎么回事?指认莽三是伪保长的,并非许文贵,乘人之危睡了她的,也不是许文贵,平时斗她,许文贵总是坐在一边抽烟,村里人抠破脑壳,也想不出许文贵啥时候得罪过她,更想不出啥时候欺负过她,她跟许文贵,不该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几天后,她成功死去,瘦成一把骨头。这把骨头追上许文贵没有,不得而知。一个平平常常的寡妇,却因为出人意料的死,使她数十年的生活,成为被猜想的谜团。

——我举这两个例子,是想说明,在我们千河口,没有一个生命是平凡的。

但他们都不是我要说的主人公。我要说的主人公,在那张字条上排第四,名叫冉从邮。

冉从邮是个女的,我该叫她冉大娘。我上小学不久,看记工员记工分,写冉大娘的名字,当看到那个邮字,心里吃那一惊,只能用震惊来形容。村子里,我的长辈女人,名字少于外露,有些女人活了一辈子,除记工员和她丈夫,几乎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早先就知道冉大娘的名字。那年她娘家弟弟冉幺娃,得病死了,在寿板上放了三天四夜,第四个白天到来时,就要在阴阳先生主持下,装棺入殓,敲锣打鼓地抬出去埋掉,可就在盖板扣上去的瞬间,他喊了声饿,他说:饿哟,妈也,饿哟。举盖板的人手一松,砸断了自己的两根脚趾。死了又活了的冉幺娃,浑身发抖,像他在阴曹地府冷了一场,再也暖不过来。为他睡着了是否还抖,我跟村里一个最好的朋友发生了激烈争执,他的口水喷到我脸上,我的口水喷到他脸上,我们都嫌对方的口水臭,就动手打了起来,从那以后,我俩的友谊就断了。冉幺娃以前不大到他姐姐家来,从死人变成活人后,抖成那样,反而特别爱来。他住的地方叫鸦雀梁,来千河口,需翻两座山,不抖的人也要走大半天。冉大娘不喜欢弟弟,村里人远远地看见冉幺娃从山弯那边抖过来,就扯长了颈子吼:冉氏,你家来客了。冉大娘跑出去张望,若是别的客人,就迎过去说:走得快呀。若是她弟弟,就脸一黑,进屋去了。我想这除了因为冉幺娃抖,还因为冉幺娃饭量大。那年月,饭量大和灾难是同一个意思。我们跟冉大娘是隔壁邻居,能听见他们吃饭的情景:只要冉大娘咳一声,我就知道,冉幺娃吃完一碗了,抖着去罐子边舀第二碗了;冉大娘又咳一声,我就知道,冉幺娃吃完第二碗了,抖着去罐子边舀第三碗了。冉大娘咳,冉幺娃和他姐夫都默然无声,像那家里只有冉大娘一个人。可有次冉幺娃没忍住,当他姐的喉咙里又“空”的一声,冉幺娃大声嚷:你空不空我都要吃够,我不信你冉从邮要来夺我的碗!

冉大娘的名字,我就是这样听来的。但在我的想象中,她应该叫冉从油。我只能想出这个油字,猪油、菜油、油粑粑、油炒饭,都是好东西。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不是油,是邮。我知道有邮局、邮车、邮票、邮件、邮递员,但这些人啊物的,从来就与我们山村无关,它们是镇上的,城里的,再就是我们语文课本里的,因此,也是远方的,洋气的。

因为叫冉从邮而不是冉从油,让冉大娘在我心里高大起来。

但在当时,冉大娘越高大,我就越自卑,也为我母亲自卑。

我母亲和冉大娘经常吵架。

说个很难听的话,那时候,我感觉我母亲跟冉大娘是两只有血海深仇的狗,本来各自在好好地走路,突然身子一别,就咬起来了。可能因为是自己母亲的缘故,分明吵了赢架,我却老觉得母亲输了。这让我对冉大娘又恨又怕。然而,自从知道了冉大娘叫冉从邮,我就既不恨她,也不怕她,只是仰慕她,母亲再跟她吵,总让我心情复杂。

我记得,那年的十月初八,她俩从清晨吵到黄昏,声音完全哑了,只是相距几丈的两个妇人,腰弯一下,脚点一下,手指一下,嘴张一下。这其间,某个人会暂时停下来,擤一把鼻涕,将擤鼻涕的手在衣襟上擦了,再弯腰、点脚、指手。虽听不见声音,却都知道她们骂什么。全是戳对方的痛处。就麻雀脸恁大个村落,世世代代喝同一口井水,种同一块土地,拥有同一片天空下的白天和夜晚,哪家祖上长过痔疮,哪家女人生过死胎,哪家亲戚说话结巴,都一清二楚,至于偷汉养奸,就更清楚了。这些都是好材料,可以无限发挥。比方说,由长痔疮,说到烂屁眼,由烂屁眼,说到心黑,由心黑,说到要遭雷打,由一个人遭雷打,说到全家都不得好死。凡骂架的,都希望对方家里出过丑事,那样骂起来才痛快,也才能以一当十。我们家有过些什么丑事,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冉大娘骂我母亲那些话,我听起来格外陌生,她说我母亲嫁我父亲之前,已嫁过一回,可没几下功夫,那男人就奔了黄泉,冉大娘由此断定,我母亲是骚蜘蛛,是吸精王,勿需多久,我父亲也会死。听了这些,我很忧伤。但母亲似乎不为所动。她有个很高强的本领,就是不听对方,让自己刀枪不入,然后再把武器发射出去。骂冉大娘是容易的,单是她死了又活了的弟弟,骂起来就天宽地阔。从棺材里爬起来的冉幺娃,究竟是人是鬼?是人鬼还是鬼人?他以前不大来姐姐家,成了人鬼或鬼人后,却经常来,证明他做人的时候,并不认他这个姐姐,做了鬼才认,以此推演,他姐姐也是鬼,他姐姐一家都是鬼,他姐姐生的儿女,全是鬼儿女。我发现,骂她别的,冉大娘也能刀枪不入,可只要骂她弟弟,她就乱了方寸,很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这种形露于外是危险的,等于向对方昭示了自己的命门,即便还没败下阵来,失败也是迟早的事。那年的十月初八,她们吵了一整天,到暮色四合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但看得出来,冉大娘已经败了,只是硬撑着。可我母亲心性刚强,你不认输,她就绝不松手。——那时候,我的心情就很复杂,我在心里对母亲说:妈呀,她不是叫冉从油,是叫冉从邮哇,你少骂几句行不行?

(二)□罗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