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19年06月03日
【一】我固执地认为,城市的表情虽丰富多彩,却深邃难测。
时光不语,寒木春华。我的脚步和心情,在这座渐渐长高、体态渐渐富丽、神采渐渐飞扬的南城中行走,曾经年少轻狂的心绪也随之变得沉缓平静。
穿行在城市的楼群中,频繁地接触到难以数计的真实、生动、感人的影像,又是如此深刻地潜入记忆,却又不得不让人觉得有一些麻木,难以抹净。
那是一个午后,路过达城通川桥头时,一个缺了两只手掌,下肢也残缺的中年人,盘腿卷缩在厚厚的纸片上,口叼一枝秃笔,在地上一笔一画书写着古诗句,偶有几张零票像落叶一样掉进面前的纸盒里。又是一个傍晚,遇见相似的一个情景。在南城的一条街道上,一个中年女人手握话筒,声情并茂地演唱那首传唱不衰的歌曲《爱的奉献》。
手举起盒子的残疾少年,坐在自制的小板车上,在歌声的牵引下,慢慢地向前行进,满含真情的歌声并未使一个个斜视的目光停顿片刻,只有柔和的夜灯映照着两个孤单的身影,默默地向人流如潮的大街深处移动。那天,当我走过红绿灯,被站在岔路口的一个外乡口音的女子拦住,说她一家三口走到火车站,身上的钱被小偷摸光了,有两顿没吃饭,小孩已哭睡着了。一张稚嫩的小脸在那个低头不语、体格健壮的男人怀中睡得多么的幸福香甜!外乡女子伸出的双手,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黯然失色,被强烈的喧哗声所淹没。
【二】
在城市这个钢铁般坚固的世界里,稍不留神,就会被这些真实的情景,撩拨着你我心灵中的同情或怜悯,常常让你手足无措,又情不自禁地留下善意的叹息,只得悄悄隐藏起来。
多年前的一天,路过达城的大西街,一个失去双腿的中年残疾人,坐在地上用彩色粉笔书写着《过零丁洋》这首诗句,笔力坚毅,字体漂亮,让我好奇而惊叹,也注意到旁边站着一个约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蓬松的黑发下,圆圆的小脸上还有一些污垢痕迹,沉默在一旁的忧郁,不得不让人陡生善意。我毫不犹豫地摸出三块钱,弯腰放进纸盒里,仔细一看,五角、一元两元的纸票堆满了盒子。当我的目光快速移到那位残疾人写在地上的诗句时,突然,他抬起头来,向一辆迎面开来的三轮车招手示意,并大声疾呼:师傅,停一下,我要坐车。洪亮的喊声并未吼住三轮车,三轮车司机却视而不见地急速离开。此时,那个残疾人一脸愤怒,冒出骂声:你个开三轮车的,冲个锤子,老子不是不拿钱!此言一出,我目瞪口呆,傻子一般,此情此景把我的情愫亵渎得痛苦不堪,怅然若失地目送着小姑娘手牵着中年残疾人,艰难地走在熙攘喧嚣的街道上。
表情应该是一种最直观坦然的表达方式。或笑或哭,或泪或语,若要透视这些表情,或是应对这些横然在眼前的情形,总是灼烫我的心灵,不得不驻足在那些为表情挣扎的情景之中。
【三】
一天天地,观望着那些卑微的面孔,已有些见惯不惊了,实在难以分辨这种祈求的表情背后,是否是生活境遇的真实表达?是否隐藏着人生命运的艰难和忧伤!
离开乡村,一眨眼二十余年了。当我跻身这个城市,为命运打拼漂泊的时候,无强壮体魄的一个瘦小男人,用坚强的双肩,艰辛备尝的担着一家人的生计,早出晚归,收入微薄,很想离开另寻他处的时候,这个苦涩无奈的想法却被老家的父母知道了。那天晚上,老家亲人打来电话,得知母亲为我的事情忧心忡忡,让我不要东想西想,也不要东跑西跑。在异乡的日子里,两位老人常常为我的事情,操心这担心那,总是牵挂不已,是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满含真情地嘱咐:只要夫妻同心,勤俭持家,日子会慢慢好起来。每一句叮嘱和鼓励,流溢着一背太阳一背雨的气息,这是来自乡土的声音,是不含杂质的至爱,洁净甘甜的心疼啊。
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徘徊了六年之后,便进入城市的一个角落,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因此,一种心情不得不融入另一种表情,更不必说必须接受另一种表情的打磨了。只不过自己的某种表情像一颗尘埃,在繁华闹市的表情中不足挂齿,不得不默默地向前行走。那年冬天,本想将自己的足迹和激情捧给另一个城市使用,靠近之后,将城市的表情进行对比,顿悟出一个非常现实的道理,就是用一种情感去追逐另一种情感而重新组合,未必就是新生。幡然醒悟之后,必须在漠然中坚强!再则,城市的表情不是单纯的一种色彩,而时常在发生着化学反应!
【四】
舒适、整洁、喜悦、幸福等等都被城市占据而独享。
有一个词语紧紧贴在华丽的墙面上。我肤浅地认为,那是潜伏的孤独。这种孤独不会引发它的惭愧或内疚,就说对季节过往这样的时间观念,它不屑一顾且不说,还冷落了传统的记忆,以淡忘为借口,真是不敢恭维!远离庄稼粮食,分不清四季八节而产生的错觉,总是一笑了之。苍白、单薄得还不愿担负起遥远的思念。即使要支付思念,便火速拿起电话,翻开那几个熟悉又陌生的数字,让几个指头漫不经心地去实施,三五两句就将问候的话语一一打发,惬意的感觉很是春风得意,然而,穿越时空的微信语音或视频,又怎能与面对面的微笑、拥抱、握手、笑谈相提并论呢?
如此远离情感质朴的本真,却被一种工具“抚慰”一番,所谓零距离的情感表达,在现代文明中,是否是一种无奈的“病毒”呢?为何要将这种天然纯真的情愫,心诚悦服地让现代文明进行不断更新,把城市变得有些无情无义呢?
也许那些留恋而飘摇、徘徊而徜徉、审视而驻足的脚步,在城市的表情之中,正深入或奋力延伸在城市腹中的人生曲线,尤其是那些整装待发、豪情满怀,真要把心灵和梦想移植搬迁其中吗?懂得什么叫归宿感吗?归宿感到底离你我又有多远呢?
【五】
蓦然回首,从骨子里发现城市的表情实在是讳莫如深。
已达十三年之久的往事,愈来愈清晰。是我在城里买房不久,第一次接母亲到城里来住,不习惯城市生活的母亲,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她说她是度日如年。在那些难忘的日子里,我常常观察母亲的背影,感觉她的身体越来越瘦弱,腿脚也有些不灵便了。送她回老家那天,母亲上车和下车时的行动,感到十分吃力,我便紧紧扶着单薄的母亲怕她跌倒。在那一刻,想起我回家接她时,见她风风火火从地里跑回来,敏捷地打开房门的神情,是那么自然随意。两个记忆深处的镜头,让人潸然泪下。已是风烛残年的母亲,我的真切愿望却为油渐尽、灯渐枯的乡村老人,加大了孤独和寂寞的重量,压得她不停地唠叨要回老家;再说我的父亲在这个城市停留的时间,屈指算来,仅有十天的记录。
在清苦的时光中,一路沉缓行进的老人,被山路和田野囚禁了整整一生,那些远去的风雨,在他们的脸颊上,残酷地留下了条条刀纹。他们对生活和环境的理解,还是不愿拒绝山里的烟雨风霜,与城市的表情显得多么陌生而不协调啊!
这些弥足珍贵的点滴记忆,算是我对已逝双亲弥补的一段文字。
【六】
让我想起多年以前,喜欢吹笛子的二哥,为赶走寂寥时光而自寻快乐,尤其在寒冬难熬的夜色中,拿起竹笛吹上几曲,常常会被父母责骂,现在才觉得那时的“穷欢喜”,是多么的纯真无邪。那悠扬的笛声,回荡在山村上空,犹如天籁之音,多么清纯和圆润,滴进我干涩的心灵,清脆且温情地伴我进入梦乡!这是枯燥的童年生活中最珍贵的一段往事,记忆犹新,难以抹去。
仿佛间,那久远的笛音还是无反顾地揪着我也盯着我,总是悄然降落在通宵未眠的城市夜灯下,返照在窗棂上,挤进窗帘遮掩不了的睡梦之中。在城市深处,我贪婪地谛听着被泥土芳香提炼而成的亲切笛音,我不得不如饥似渴地咀嚼着这样的乡愁记忆。
“年少时想逃离乡村的心境,却被城市表情打磨得心平气和,如今,霜花挂双鬓,又常常念叨着乡村。”这句话的内涵,让我蒙上些许伤感,但又无法破译。前几天,我给多年来一直相处甚好的朋友打去电话,因为有一些日子未见,问候他回老家小住的感受如何?他说:正是春暖花开,他买了一些桂花树、玫瑰花等花草栽植在新修的小院里,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办理,说好的这月底不能返回了。
早在几年前,他就打算退休后回到深山老家,过上被阳光、雨水、空气滋养的乡村生活,畅享种树养花、种菜养鸡的闲情雅趣。离开高楼大厦,回到年少逃离而年老又回归的村庄,原本以为是开玩笑,哪知他真就忠诚自己的内心,如愿以偿。
【七】
故乡这个温暖而陌生的词语,渐次从心中生长起来,面对城市的表情,看到一个既朴实又绚丽多彩的方向,在许多人回望之间,我却被一个个身影、一声声乡音纠缠得唏嘘不已。如今,虽然双亲的音容笑貌已定格在老家的墙壁上,即使从梦中回到村庄,总会看见母亲弯腰在古井边洗衣的背影;总会听到从山坳处传来的薅秧山歌,也能辨别出是我父亲的声音最特别最高亢。
由此,让我顿悟,那位朋友告老还乡、叶落归根的本意,是为多年以后的子孙找到“追溯昨天的来路”,将老房子修缮的理由,才能为子孙“看清明天的方向”。不忘根脉,回到祖辈的出发之地,孕育生命的根脉和原乡,有一个歇脚小住的屋子,也许会把散乱在城市之中的记忆,收集于此、归纳于此,轻轻安放在家谱的一页文字里,再轻轻带回城市高楼之中,成为一剂良药,医治乡愁,致敬乡情。
【八】
置身繁华,穿行于喧嚣之间,回眸宽阔街道延伸而去的远方,透过密林拥挤的砖墙楼房,清晰地看到城市表情的背后,端坐着我深爱的村庄。
在村庄的一隅,那套老旧的三合院,被现代时尚的红砖黑瓦掩盖了她那沧桑的形象,挺立的神情,孤独的模样,但我却能听到她的脉搏和心跳。因为,父亲和母亲把养育他们的村庄传承给了我,才慢慢走上墙壁,伫立成一幅温度不减、淳朴不逝、血脉绵延的塑像,守护着灵魂的村庄,无论用文字怎样索取那块土壤里的一花一草,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养分和源泉。
人生归途,去向何处?也许,城市的表情背后是故乡。□杨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