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在母亲家吃饭，饭后，母亲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嘴里不住挛动着。我一眼望去，母亲微微张开的嘴里，舌头上还粘着饭粒。

我走过去，示意母亲张开嘴，我要看看母亲嘴里的牙。母亲竟有些羞涩，不过她歪过头去，朝我张开了嘴。我看见，母亲嘴里，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颗牙齿了，其中有几颗还是断落了的牙。牙齿少了，咀嚼也成了一件艰难的事儿。

有次我同友人孙胡子闲聊，不约而同说起了母亲健康的话题。孙胡子说，有天他看见８３岁的母亲空洞的嘴里，只剩下３颗牙了。孙胡子说，那一刻他心里好难受。孙胡子告诉我，他母亲牙齿不好使了，却执拗着不去医院安假牙，每顿饭都是软软的粥，不过只要儿女们回家，母亲还会蹒跚着脚步，去厨房里为孩子们做上喜欢吃的饭菜，然后坐在一旁，笑眯眯地望着儿女们吃饭。

天下还有多少这样的儿女，在关心着老去的母亲嘴里还有几颗牙齿。那些离开母亲嘴里的牙，曾经如一架沉沉老磨，缓缓碾动出养育儿女们成长的乳汁琼浆，操持着一个家的运转。

我进入中年以后，常在梦里梦见掉了牙齿，甚至，一颗又一颗，多米诺骨牌一样，全掉光了。

母亲说过，梦见上牙脱落，是亲人不好的兆头，下牙脱落，是疾病的预示。所以，我对梦见牙齿的脱落，心情敏感而脆弱。我知道，我飘摇在浩大天宇间，如一张纸在风中那么薄，最终，一些东西要离我而去，剩下我与白茫茫的世界告别。

在那些人骨化石里，最顽强留下的，依然是人的牙齿。你看那呼喊的寂寞造型，俨然生命里切合的齿轮，在苍凉的岁月深处，一直咬紧牙关，成就了千年万年的化石。有一次在坡地挖野菜，一锄头挖下去，竟挖出一块人的头骨来，张开着的头骨，那一排泛着白光的牙齿，像是还在用力喊话。我震惊不已，赶紧用土掩埋了头骨，慌忙逃离，我怕那牙齿突然喊出声音来。

一个人的牙齿，在28—32颗之间。可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颗牙齿。我也是在21岁那年，和一个有一颗小虎牙的女子恋爱，在一次亲吻以后，然后我求她，帮我数一数嘴里有多少颗牙。她掰开我的嘴，睁大眼睛开始数：“1、2、3……29”，数到29时，戛然而止。从此我知道了，我就靠这29颗牙齿，咀嚼着我的人生。母亲告诉过我，我是在第7个月，长出了第一颗乳牙。在6岁那年，第一颗乳牙掉落，母亲让我把它扔在房顶上，在一个少年的心中，我就有一种别离的凄然。大约是在3个月以后，我去寻找过那颗牙，却没了踪影，它是被风吹跑了，还是……

乳牙一一掉落，从此开始恒牙的生长。牙齿的生长，多富有人生的况味，那些乳牙咀嚼的东西，只是哺育我们初尝人世时的养分，最后得让位给恒牙，来喂养漫长的岁月。

这么多年来，牙齿一直默默忙碌着，我用29颗牙，咀嚼着来自大地奉上的食物，吞咽下去，然后消化，维持着生命。说一个人生气了，有气得咬牙的说法。这么多年来，哪怕是和最亲的人，我也有过气得咬牙的举动。这就好比和舌头的整日亲昵，也有牙齿把舌头咬出了血的时刻。我总是惊讶于舌头的自我愈合功能。相依为命相濡以沫，说的就是牙齿和舌头的关系。

37岁那年，我患牙炎，深夜里痛得惊醒。这倒没什么，牙齿还在呢。39岁那年秋天，我真掉了一颗牙齿。起初，摇摇欲坠，我却舍不得拔牙。我知道，在这个年纪，一拔，一颗牙齿就是永别。在一个下午，它实在是坚持不住了，连血也没有流一点，牙齿就突然脱落了。我突然难过极了，用力包住嘴，含住牙，我不想吐出来，我想靠这样的坚持，那颗牙，再次神奇地回归在我的牙床上。

最后，我把掉落的这颗牙齿，摊在掌心。我凝望着它，想起它陪伴我咀嚼的多年岁月，我内心的一些苦楚，甚至恶语相向，我和相爱人的缠绵、对一些东西的撕咬吞噬、对生活的沙哑吟唱，牙齿是做了见证的啊。

如何处理这颗牙齿，我琢磨了好久。最后，我独自来到大河边，把这颗牙齿抛向奔腾的河流。我回家告诉爱人，我掉了一颗牙齿，她笑了笑，还有28颗嘛。我一把抱住她，眼眶湿润了。

目送牙齿的离别，也是对一段岁月的深情回首。□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