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吃刨汤

版次:08    作者:2018年12月26日

□林佐成

乡里人杀完年猪,主人家却不能停歇,他们除了收拾屠夫卸在案桌上那一堆堆红亮亮的鲜肉,摆弄木盆里那一摊晃着油星的软不拉叽的下水,还要准备请村里人吃刨汤。

如果说众人携手宰杀年猪是大戏的高潮,那么吃刨汤无疑是大戏的压轴。在徐徐拉开的帷幕中,主人的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无不展示着他们的个性与风采,无不展示着他们的为人与品质。因而,无论家里条件如何,状况怎样,主人们总是想方设法,要把这出戏唱得有情致,演得有韵味,既含而不露而又余味绵长;既千娇百媚而又低回婉转。吃刨汤也因了这份情怀,宛若春日瓜藤上伸出的枝蔓,在摇曳中平添了几多生趣。

大抵是宰杀年猪后的一两天,男人协助女人处理完最当紧的事,便催促女人早点请客。别看男人平时做事有心无肠,在请吃刨汤这事上却一点不含糊。女人掐指一算,年关就要逼近,她哪敢怠慢,请客的时间当即定下来。男人像领了圣旨,即刻进屋揣上早就准备好的廉价香烟,兴匆匆地出了门。

到底吃了两天荤,家里又存有硬货,请客的男人便底气十足。他不慌不忙地拍打着木门,神定气闲地递着香烟。碰上关系要好的,干脆先夸张地递上一拳头,尔后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推开另一家的门。院子虽说不大,但加上院外的单家独户,请客的路便有些悠长,一家一家地请下来,几盒香烟已所剩无几。男人扔掉空荡荡的烟盒,掰着手指,一家一个,加上亲戚朋友,怕有四五桌。恍惚间,他只觉得有千斤的担子向他压来,先前的兴奋很快化为一种担忧,这么多桌,女人招架得住?

男人的担心显然多余,在这个最能体现女人价值的时刻,在这个最能展示女人才艺的窗口,女人就像铆足劲的发条,在嘀嗒嘀嗒的转动中挥洒才情,在嘀嗒嘀嗒的转动中不知疲倦。她会无怨无悔地累上数个小时,而不叫腰酸腿疼;她会毫不犹豫地抛开个人恩怨,而不放弃菜肴上的任何一个细节;她会淋漓尽致地将厨艺发挥到极致,而不让一个客人失望。别说四桌五桌,既使七八桌,她都将毫无畏惧,她都将坦然面对。

于是,在女人毕毕剥剥的砧板声中,肥的瘦的兼肥带瘦的,装满了盆盆碗碗;在女人的挽衣扎袖中,炒的煎的炖的,堆满了砧板的旮旮旯旯;在女人的颠前忙后中,白的红的绿的,挤满了筲箕竹筐……男人吃惊之余,恍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女人竟是如此麻利能干;原来自己的想法是如此幼稚简单。于是,一向袖手旁观的男人端起了菜盆,操起了火钳,提起了罐子。于是,案板上的菠菜绿得更透亮,灶塘里的柴火燃得更红火,罐子里的猪肉跳得更欢畅。

在狗的吠叫,鸡的哄抢,猫的攀爬中,一张张或方或圆的木桌摆上了堂屋;一碗碗热气腾腾的菜肉登上了餐桌;一副副或沧桑或俊秀的面孔挤上了桌子。

那是怎样的丰盛啊!硕大一张桌子,杯子盘子盆子,摆得满满当当;炒的煎的炖的,挤得严严实实。红亮的肉丝,褐色的猪肝,指节长的小肠,打着卷的巴掌宽的回锅肉……它们盘踞在盘里碗里,横着竖着,挤着挨着,堆着叠着,打着尖,抱着团。盛在大瓷钵里的猪杂碎,你挤我拥。褐红的心肺,扭着结的小肠,白晃晃的肉皮,三两坨黑色的咸菜疙瘩……它们自由散漫的在乳白的汤里飘着转着,晃着悠着,直把油汪汪的汤面装点得五彩斑斓,直把醉人的浓香扑向每一位宾客。更有那漂着葱花的白萝卜汤,缠着绕着滴着水透着亮的鲜活芫荽,冒着袅袅热气的菠菜,三盆两碗地立在桌的中央。

望着桌上色泽鲜艳的菜肴,嗅着桌上飘渺的浓浓菜香、肉香,这些久不见肉星的老乡,眼也骨碌碌直转,心也扑愣愣直跳,满口的涎水在嘴里咕噜咕噜直打转。

是啊,他们,还有许多像他们一样的村民,也许三五几个月,也许一年半载,都不知鲜肉为何味了。他们早就盼着腊月的到来;早就盼着能美美吃上一顿刨汤,打一场牙祭;早就盼着用肥肉滋润滋润他们清汤寡水的肌肠。而今,机会来了,他们焉能做到眼不馋,心不动,嘴不响?

“吃菜哟!”就在大家跃跃欲试之际,一位老者嘀咕着,并率先将筷子伸向了盘子。这筷子,犹如一根导火索;这筷子,打响了吃刨汤的第一枪。大家纷纷收敛起先前的拘谨,将粗的细的筷子伸向盘里碗里,伸向盆里钵里。刹那间,桌上的肉们、菜们跳起了欢快的舞蹈。斯文的,小筷小筷地挑着瘦肉、排骨、猪肝,他们合着众人的节拍,不慌不忙,有板有眼;粗鲁的,一筷下去,盆里立刻起了个窟窿,盘里立刻削掉了“山头”;更有那肚里缺油水的饕餮汉子,专挑回锅肉,一筷插下去,两三片巴掌宽的白亮亮肥肉在筷尖上直晃悠,他一脸羞赧地抖动筷子,早有懂事的汉子,热情地将筷子迎过去,帮他拽着抬着丢进了碗中。大多数客人心平气和,他们清楚,恁是那些鲁莽者大筷小筷地夹肉抢菜,那盘里碗里,总有足够的肉食;那盆里钵里,总有足够的蔬菜。

伴着夹菜的声声吆喝,伴着咀嚼的扑哧扑哧,伴着酒杯碰撞的乒乒乓乓,人们的肚圆了,脸红了,话多了,先前沉闷的堂屋,就像一口逐渐煮沸的锅,开始扑腾、翻滚。划拳的,拼酒的,聚成堆,围成团。在推杯换盏中,在大呼小叫中,他们就像一只只好斗的公鸡。加上助威的,起哄的,叽里呱啦中,差点把屋顶掀翻。更有那油腔滑调的男人,专找那些泼辣大方的女人,开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逗得一屋子的人哧哧直笑。那被逗弄的女人哪甘示弱,她趁了男人夹菜的空隙,端着早就准备好的半碗肥肉,偷偷溜到男人身边,猛地将半碗肥肉扣在男人碗里,并趁机用筷子搅几搅。男人发现中计,扭头起身要反击,潜伏在身边的三五个女人早已站起身,结结实实地将他按在了座位上。望着油腻的肥肉,男人先前的嚣张很快变成了沮丧。吃吧,本就塞满油腻的肚子见了肥肉就发憷;不吃,几个虎视眈眈的女人岂肯放过?万般无奈中,男人只好哭丧着脸摇着头,磨磨蹭蹭地夹着肥肉往嘴里塞,一屋子的男女因了这插曲,都放肆地打着哈哈,将目光齐刷刷投向男人,羞得男人闭着眼睛直摇头。

屋里的嬉戏并没影响主人的忙碌。此刻,女主人穿梭在桌前与灶边,时而添把柴禾,时而将鲜嫩的豌豆尖丢进锅里烫烫又手忙脚乱地端上餐桌,时而将桌上的冷菜倒回锅里热热又送回去。男主人则提着酒壶,绕着桌子殷勤地倒酒劝酒。尽管他们都还饿着肚子,却依然眉开眼笑。他们明白,只要客人吃得开心,吃得高兴,那就是他们的快乐,吃刨汤不就是让乡亲们聚一聚,乐一乐?不就是让大家在欢乐中忘记一年的不快?

杯盘狼藉中,客人们站起身,剔着牙,打着嗝,心满意足地往回走。此后,他们就像吃转转户,从张家吃到李家,从李家吃到王家,一张油嘴几乎不曾间歇。一个院子吃完,春节也就到了,一出新的大戏又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