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

版次:08    作者:2018年11月02日

□罗伟章

那个艳丽的女人,被欲望燃烧,让刘清厌恶到极点。刘清当然不是厌恶她的艳丽,甚至也不是厌恶她的欲望,而是觉得,她跟自己一样闲。爱玛是闲出来的欲望。这无异于是对她刘清的羞辱。但爱玛的欲望,是烧掉自己,附带才烧掉了丈夫和女儿,那些夫人的欲望,首先就把丈夫烧毁了。有些当丈夫的,至仁至义,要么先让夫人带着儿女去国外,要么就说,一切都是他自己所为,夫人概不知情,待他进了监狱甚至下了地狱,夫人便另寻新欢了。

刘清宁愿丈夫平庸(她只是不承认丈夫后来的平庸),也不要他冒险。她首先从自己做起,丈夫请下属单位安排一下这样的小事,她也不要他做。在她最忙的时候,家里也不请保姆。她把丈夫和儿子打扮得像她的丈夫、像她的儿子,而她自己,穿了好几年的衣服也舍不得丢,衣服起了线球,用带颗粒的塑胶手套一抹,就看不出来了。

但这并不证明走出市区的刘清同样俭省。

她们到东林县城时,是下午五点半过,不可能马上坐船往回走,需住一夜,当刘溪说住来阳宾馆刘清却要住万象酒店的时候,刘溪暗暗吃了一惊。万象酒店比来阳宾馆贵两倍多,来之前刘溪就在网上查过,也把价格告诉过姐姐。但既然姐姐这样说了,刘溪便依从,而且抢在姐姐之前付了费。其实刘清根本就没打算跟她争。

进房间收拾了一下,姐妹俩出去吃饭。汽车坐得太久,又是在山路上跑,五脏六腑都还悬吊吊的,想吃也不知道往哪里装,便只在酒店二十三层的露天旋转观光台吃点心,喝饮料。万象酒店位于县城中段,也就是半山腰,直直地耸上去二十三层,最顶端的街道也可俯视。傍晚时分,人如蚁聚。刘清不知是累了,还是对明天的旅程怀着过于深切的期待,只吃喝,不说话。吃喝也是懒心无肠的。这简直是对刘溪的折磨。往天这时候,她正坐在牌桌上,无论王成江怎样阻拦,她都在牌桌上,而此时此刻,却住在陌生的县城里。渠江她们走过,东林县城却从没来过,姐姐可能新鲜,她不新鲜!自从迷上打牌,没有麻将声的环境都让她闷。同时,对明天的行程她也没有期待。不仅没有期待,还暗自觉得可笑。她只是跟着姐姐而已。

哑巴似的清坐一会儿,刘溪说:“姐,我们去逛逛街吧。”

刘清微微点了点头,却没动。

至少五分钟过去,她才突然问:“你记得么?”

刘溪等着她说下去,可她正等着刘溪的回答呢。

“记得啥呀?”

“周安一家搬到东林来的。”

是有人这么说过。好多年前听说的。据老辈人讲,周安死后半年,周安一家就搬到东林去了。当时东林在三河流域——清溪河、州河和渠江,地理学上称为三河流域——最穷,被称为“稀饭县”,说他们喝稀饭的声音,飞机上都能听到。凡在当地混不下去的,就往东林跑。周安一家也是。但所谓周安一家,也就是他的父母和妹妹。

“要是能见见他们就好了。”刘清说。

刘溪不答话。周安一家并没搬进县城,按他们当时的条件,不可能搬进县城(再是“稀饭县”,县城也比普光镇好),你到哪里去“见”?就算在县城,常住人口也有几十万!

更大的问题在于:你见他们干啥子呢?

刘溪本来从不舍得花心思去理解过于微妙的东西,可这时候她也感觉到,姐姐是生活在远处的人。那个远处已经过去。很可能早就过去了,在张占军不当外科医生的时候就过去了;最晚,在她离开医院,回家当起职业太太的时候就过去了。(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