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

□罗伟章

版次:09    作者:2018年10月26日

刘河记得,她大学刚毕业,母亲的背就驼了。母亲说,她的背早该驼了,但一直为三个女儿留着,现在幺女也出息了,因此她的背可以驼了。果然就驼了。在那些晦暗的日子里,母亲是凭什么不仅把三个女儿养大,还让她们读了书?刘河不愿去细想。

走进卧室,坐到床上去,她将摊开半边的被子扯过来,搭住膝盖。并不是冷,秋老虎才刚刚过去,河里的水才泛蓝,天上的云才吐穗,两岸山崖上的岩鹰,才把绒毛褪掉勉强成熟的幼崽赶出领地。刘河把被子扯到身上,只是想跟被子合为一体。被面爽脆,手一碰就沙沙响。那是蓄在被面上的阳光的声音。随着那响声,阳光的气息弥漫开。

为啥要找他呢!刘河想。

就像一个地方痛,或者痒,只要想着,就证明是真痛,真痒。

她是个被抛弃的人,而抛弃她的人她却不认识。如果是被丈夫抛弃,或者被母亲和姐姐们抛弃,她都知道抛弃她的人长啥样,都觉得好受些,而她是被虚空抛弃,被于她而言根本就不存在的人抛弃,使她完全失去了方向。

心里念着那个人,却享受着母亲给予的整洁和舒适,刘河觉得很可耻,断然地站起身,关了卧室的灯,让自己看不到那整洁,也不许眼睛被舒适诱惑。

这种自欺欺人让她觉得更加可耻,于是走出卧室,提张竹凳,去了虚楼。

拉开虚楼沉重的木门,首先感觉到的,是对面黑魆魆的山峰,峰顶一颗淡星,从横天褐云里深远地露出影儿,水和水生物的气息,在夜色里浮动,也在虚楼上浮动。虚楼很窄,削薄的木板,踩上去如踩在行船上,一波一波的漾。虚楼底下就是河,但不必担心掉下去,与时光偕老的杉木板虽然薄,却韧性十足,而且外沿装了半人高的栏杆。这栏杆是母亲装上去的,在刘河满地爬的时候。母亲说,清和溪都很“芷雅”,只有河“千烦”,不满九个月,爬起来就一阵风,“比儿娃子还能爬”,贺秋阳的小儿子比河还大半个多月,也爬不赢她。虚楼和正屋之间,卧着半尺高的门槛,母亲说,只要虚楼门忘了关,或者酷暑天热得不敢关,打个喷嚏的工夫,河就爬到了门口,屁股一撅,人就翻过去了。怕出意外,母亲就装了栏杆。每颗钉子每根木条,都是母亲从当时下街的家具厂捡来的废弃物。

“芷雅”是方言,文静的意思。小时候文静的清和溪,长大了却风风火火。刘溪且不说,美院毕业直接就去波峰浪谷的楼盘里混;现在她出门打牌,电话一接,就能把起床、穿衣、涮牙、洗脸、化妆、拎包、穿鞋等等一系列动作,变成一个动作。刘清读的是卫校,学护理,病人的呻唤,在别的护士听来,如同在铁匠铺里听到叮当声,因为习惯,早已麻木,而刘清却能从呻唤里听出病人的需要,她就为那些需要奔忙,刚在这个床前吸了痰,转眼又在那个床前导尿。当时她是市二医院最好的护士,可惜早早地办了病退。(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