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四岁到十七岁,我当过三年多正儿八经的背老二。
当时我的家,位于巴山腹地的万源县堰塘公社吓叭口村桑溪河组。难得的一脚踏三乡:堰塘公社、蜂桶公社、旧院区。离我不到两百米的一个院子,三户人家,三个乡镇管辖,其中同胞三兄弟,所属两个公社。
我们去哪个乡镇办事都要走三十多公里,是典型的大山区,沟壑纵横,山高坡陡,道路崎岖,全是羊肠小道。没有公路,老百姓的生活用品及生产资料全靠人背肩扛。
那时,还是七十年代,大集体生产,靠工分折算分粮吃饭,家家都穷,温饱困难。我兄弟姊妹十人,排行老九,为了读书的费用,在寒暑假期间,我别无选择地加入了靠人力背运货物赚钱的行业——背老二。
鸡叫头道(晚上两点多),母亲在一灯如豆的桐油灯下做好早饭,就催我起床吃饭,然后背上木制背夹、棕片背搭、木头打杵,拿起用柏树皮捆绑的火把,点燃出发,不时地轻摇几下,加大火星照路。从蜂桶公社的供销社背鸡蛋或锄把到旧院区食品站,回返时再背盐巴布匹及百货,每次背驮八九十斤,用时一昼夜。那时没有塑料瓶子,就用竹筒装水,将一个大小差不多的包谷芯用布缠一下插进竹筒口,防水溢漏,绑在背夹上,渴了,取下来喝一口。一根细麻绳系上一条旧毛巾吊在背夹的顶端,出汗了,顺手拿来擦一把,饿了,就啃几口包谷米煮好后盛在碗里用手和成饭团的“冷饭坨坨”。歇气叫打一杵,领头的在前面先要看好适合大家都安全的位置,因为稍不注意就会连人带货滚下山沟或者河中。有时还和大人们一起吼一段半荤半素的山歌:
太阳(那)落坡四山黑(也),
情妹(那)问我哪哈儿歇?
干哥(那)来你床上坐(也),
莫把我(那)嘴巴锤出血。
相互之间有五六米的距离,是防止前面的人摔倒伤及后者。每一个人打好杵站稳时,都要释放地大喊一声:嘿……哎,回荡山谷,惊鸟乱飞。
天黑了,找一个幺店子(农家住宿)住下,连吃带住一顿五毛钱,第二天继续赶路。来回行程一百三十多公里,可以挣两三块钱。一个背友背一百多斤鸡蛋,快要到终点时,因下雨路滑摔倒,鸡蛋全部破碎,蛋黄蛋清从头到脚粘了一身,倒赔十多元(当时一角钱一个)。心疼了好几天,我们好说歹说他才接受了大家提供的食宿开支。一个背友不慎摔断大腿,在家养伤半年多,大家给他凑三个孩子的学杂费用,送去红苕包谷,洋芋蔬菜,还抽空帮忙打柴挑水。八零年初夏,我背力的棕背搭烂了,想换一件新的,和幺弟趁星期天下雨不能背货,去大河里钓鱼换钱买背搭。过河回家踩到河中间时,突遇滚滚洪水从拐弯处扑面而来,很快淹没了我兄弟俩,在挣扎一里多路后,大浪将我冲到岸边石头上,弟弟不见了。邻居和背友们连续找了三天,后来在两公里外找到了已经腐烂变形的遗体。那时,我十五岁,弟弟十三岁!从此至今,我再不挥杆垂钓。
十七岁那一年,我考上了武汉大学新闻系采编专业,陪背友们走了最后一单货。一路上,全是祝福和羡慕,叫我以后当了官莫把他们忘了,如果找了一个穿裙子和高跟鞋的女娃儿,要带回来大家看看。结账后,我将赚来的三元多钱请大家简单的搓了一顿,我端了人生第一次酒杯。背着空空的背夹和空空的荷包回家了,父母说:“不吃亏,请得好,你是最后一回背力”。
上大学的前一天,我把背夹和打杵扛到大河里,用刷子翻来覆去洗了十几遍,溅在脸上的水珠和泪水交织扑面,五味杂陈,酸甜难辨。
第二天一大早,和家人一起吃过母亲做的早饭,悄悄地用双手轻轻的抚摸了背夹、背搭、打杵,然后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和叮嘱声中挥泪出发了……□张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