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肖大汉鄙夷地觑了草狗儿一眼，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慷慨地说，“你们给我拉好绳子就是！莽子娃儿，帮我拿好烟杆！”将腰间的烟杆解下，递给我爷爷。
其他人被感染了，纷纷举手道：“我去！”“我也去！”
草狗儿见赵老大一直盯着他看，心头一阵发毛，无奈地说：“好嘛好嘛，那我也下去嘛——给肖大汉打火把哈！”
赵老大往洞里试探着丢下去一块石头，屏息侧耳聆听。似乎过了很久，那石头才落地，在天坑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
“给老子小心点，听起来不浅哈！”他狠狠地叮嘱道。
于是，肖大汉和草狗儿两个，拴好绳子，打着火把，一前一后下到天坑洞里。
洞里越来越昏暗，越来越湿滑。
一杆烟的工夫后，两人终于艰难地下滑到了洞底。在火把的照耀下，他们看到了老二哥，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老二哥头破血流两眼紧闭，四肢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地躺在坑底。两个麻布货包跌落在一边，而木制的背架已摔得四分五裂。
肖大汉用手去试了一会老二哥的鼻息，摇头叹道：“没气了。”
草狗儿紧张地问：“硬是死了啊？那咋办？”害怕地后退了一步。
肖大汉说：“跑艄的规矩，丢命不丢货。你既然害怕，那就我捡人，你捡货。”
草狗儿本能地连连点着头，却又眼珠一转，说：“算了，还是我去捡人，练个胆嘛……嘿嘿！”
肖大汉未加思索，点头同意了。
他解下腰间的绳子，把货包捆扎起来，再扯动绳头，让上面的人把货拉上去；草狗儿则去搜捡老二哥身上的遗物，脱下他脚上的那双草鞋。两个人各忙各的。
正忙碌间，借着火把的余光，肖大汉忽然瞥见，那草狗儿在往自己怀里揣进什么东西，动作鬼祟而又麻利。
“干啥子？”肖大汉厉声喝问，同时飞快地抓住了草狗儿的手，一把扯了出来。再用力一捏，草狗儿那原本紧握的手就疼得张开了，一块银元“叮当”一声掉到了地上，被肖大汉抓到了手中。
草狗儿尴尬地笑道：“大汉莫误会，这个，是我各人的哦，嘿嘿……”
“你的？”肖大汉怒吼道，“这上面还有血呢，咋是你的？”
“有血又咋了？”草狗儿辩解道，“我才沾上去的嘛！”
肖大汉不由分说，又一把抓过草狗儿的手，扯到火把下面翻转照看，质问道：“你各人看看，你这手上有血吗？他的血，也已经凝干了的啊！”
草狗儿这下慌了，转换口气道：“他人都死了呢！顾活不顾死嘛！肖大汉，莫那么笨嘛！我两个，嘿嘿，就沿山打猎见者一半，要得不？哪个晓得嘛？嘿嘿……”
“哪个晓得？”肖大汉喝道，“上天晓得！良心晓得！原来你娃这样心黑的啊，老子要给带艄告你！”
“莫也莫也！”草狗儿连连作揖求饶，“我不要了，都给你了总要得了嘛？”
“放屁！”肖大汉骂道，“人家老二哥平时待你不错嘛，这种钱你都敢要？老子上去就告你！”
“噗通”一声，草狗儿双膝跪倒在肖大汉面前，哭求道，“以后不敢了还不行吗？你这一告，我草狗儿今后还能在江湖上混么？呜呜……”眼泪鼻涕抹了个大花脸。
肖大汉虽然个子大，但心却很软。他皱眉停顿片刻，摇头叹道：“老子最见不得别人在我面前哭……那好，滚起来吧！”
“那你还告不告我呢？呜呜……”
“……不告。”
“给不给别个说呢？”
“不说。”
“那好，说话算话哈！你肖大汉，可是条汉子的哦！莫拉稀摆带哦！”
“我还拉稀摆带？好！说不说就不说！行了嘛？”
“不行！”草狗儿阴沉地说，“你得对天发誓！像个汉子！——当着老二哥的尸体，嘿嘿！”
肖大汉一拍胸膛，豪迈地说：“老子就是汉子！发誓就发誓：我肖大汉如果说了，不遭枪打，就遭刀砍！”
草狗儿阴险地笑了，却被肖大汉吼道：“你娃也得发誓！保证今后不再心黑！说！”
草狗儿迟疑道：“不发誓要得不？改成我请你喝烧酒嘛……”
“不行！要发誓都发誓，而且必须是毒誓！当着老二哥的尸体，快点！”肖大汉毫不退让。
草狗儿犹豫、筛选了一下，无可奈何地低声发誓道：“好嘛……我草狗儿若再心黑，就，就……就遭疯狗咬！”
发生在坑底的这一幕，地面上的人并不知道，我爷爷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那个时候，他已经历了很多，不再是一个懵懂少年了。而在当时，在带艄和众人的心目中，爷爷还只是一个纯真的孩子，于是交给了他一个特殊的任务：把老二哥的遗物，也就是最值钱的和最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一条土帕，两块带血的银元，一双草鞋——连夜送到他的家中去。其他的背二哥们，则分担了死者和爷爷的货物，在坑口烧了些草纸，轮流磕了个响头，就继续赶路。
按照背二哥跑艄的规矩，老二哥的尸体就这样留在天坑里了，这也是一种顺应天意的入土为安——事实上，因为路途遥远艰难，加上送货的时间早有约定，要把一具尸体弄回他的老家去，那也是不现实的。路死路埋，沟死沟填，就成了背二哥的行规和宿命。也正因为如此，把死者的遗物送到他家去，就变得极其重要，不可或缺了。他穿过的鞋子，就成为他亡灵归来的路标。只要鞋子到家，他的灵魂，也就能跟着回家了。
我爷爷那时还并不能理解到这个使命的深刻意义，只是听话地接受而已。表面看起来，这似乎是一趟轻松活，但其实也并不简单。一人独行，天黑路险，猛兽出没，处处危机四伏。而当天晚上，爷爷竟然在深山老林的半路上，还遭遇了土匪。
那是在一个垭口的转角处。暗夜里突然的不期而遇让双方都吓了一跳，几乎同时喊道：“哪个？”
棒老二们的反应当然要迅速得多，喊话的同时，马刀和火枪也一下子操到了手中。当他们发现眼前只是一个半大的小伙子时，还并不相信他有胆独行，于是两个棒老二很快冲到爷爷背后，向后面警惕地张望了许久，见并无他人，这才放下心来。
一个清瘦的汉子打量了爷爷几眼之后，冷冷地问道：“小子，干啥的？”
借着月光爷爷发现，这些传说中打家劫舍、专做坏事的棒老二们，穿着打扮跟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粗布衣服，长衫短褂，有的头上还裹着长帕。爷爷那时就不怎么害怕了，老实地回答道：“背二哥。”
“那你晓得我们是干啥的？”（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