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是街知巷闻的一流好厨。小时候,家里无论多么穷困,她宁愿变卖家当,过年过节也要好好地饱食一顿,通过分享食物的欢乐驱散愁绪。
过年过节,家里到处挤满亲朋戚友、街坊邻居,和他们一些慕母亲之名而来的朋友,都是来跟母亲学习蒸萝卜糕、炸油角、包粽的方法和手艺。满屋子人嘻嘻哈哈,有说有笑,随着母亲利落地指挥、示范,井井有条地忙这忙那,我们小孩子也混在其中帮忙做些简单的工序。
母亲拿起萝卜时告诉他们,要拣重手的,那些萝卜才甜。刨萝卜泥,手要放轻,这样萝卜才会出水。磨米,要重复磨三次,到了要用时,手捻米浆要有黏性。炒腊肠、腊肉粒,等闻到香味,才放入浸软的虾米下锅一同炒。炒好了,趁热倒进煮好了、出了水的萝卜泥的锅中,熄火几分钟,然后才倒进米浆,接着放入炸成金黄色的蒜头碎粒,加些盐和砂糖搅匀。这个时候,插只筷子在中间,筷子如果屹立不倒,萝卜糕的用料便是做得够好了。
跟着将材料倒进涂过熟油的蒸盘里,放进沸腾的滚水锅里,闷盖蒸半个钟头(时间多少当然视蒸盘的深浅而定)。那些炸到金黄、等到最后放进去的蒜头碎粒,是母亲制作萝卜糕的秘诀,这些蒜头粒令她蒸的萝卜糕气味特别香甜。
记得母亲炸油角最特别的地方,是将四分之一分量的糯米粉煮成浆,趁热倒入与其余四分之三的糯米粉搓揉至黏韧,然后辗成一块块包油角的薄皮。油角的豆沙馅则是用红豆加半小杯碱水煮熟,隔干水,倒进滚油锅;一边炒红豆一边用锅铲压烂。当豆沙炒到变黑、闻到豆香味了,便放入比红豆多两倍分量、切碎了的黄糖,继续炒至收干。其他便是一般的做法了。
母亲没有特别的包粽方法。在她来说,粽是否包得好,全看手势的松紧程度;总之不要包得太紧便可以了。粽叶要先用滚水烫过,糯米则要用盐和生油捞过。以前,买包粽用的绿豆回来要自己去皮,很是麻烦;现在可以买到现成去了皮的绿豆,很方便。
对我来说,粽是否好吃,最紧要的是馅里放的那一大块用五香粉腌好、连皮的五花腩肉;粽是否芳香软滑鲜甜,靠的是这块五花腩肉。现在很多人怕肥,吃裹蒸粽也不敢吃那块肥腩肉,我看见这些人便不顺眼,那吃其他东西好了,为什么硬要糟蹋美味的裹蒸粽?
小时候母亲做菜,我爱钻进厨房站在她身边旁观,替她尝味道。更多的时候是趁她转身的一刹那闪电偷食,馋嘴的我甚至够胆偷在锅中煮得滚热的菜。从锅里拈起滚热的菜放进口,怎不烫得叽哩呱啦?偷食给母亲察觉一定被她狠狠打一顿的。虽然如此,我还是会把偷的菜藏起来,待到菜凉了再偷偷拿来吃。在厨房看母亲煮菜,确实刺激、好玩又温馨。
有时母亲发觉我出尽法宝只是为了偷丁点的东西来吃,动了恻隐之心,佯装看不见,任我吃。母亲偶一为之的放任,让我感受到宠爱的惊喜,真是天大地大都不及母亲厨房里的宠爱伟大啊。
母亲已经九十七岁了,早已把世事置于度外。除了儿孙的事,现在她跟我倾谈的话题,大都是我小时候跟她煮食时的趣事。她又时常提醒我这个菜该怎样煮,煮那个菜又该留意些什么地方,用料的秘诀是什么。她对食物的记忆特别清楚,可能是食物的记忆对她来说都是欢乐的吧。母亲记恩不记仇,只有欢乐的回忆她才会保留下来。她对快乐感恩,因而是幸福的。
(邢精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