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穿过槐荫夹道的水泥路,继续朝前走。走到一处外墙剥落的楼房前,马上就要拐角的时候,刘畅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那个人,依然保持着那种姿势,纹丝不动。
时过多年,刘畅也无法把那个人、那种姿势,从自己的眼睛里洗去。回到学校后,他之所以没说自己去过杨顺城的家,这么多年,他也没向任何人——包括他老婆——说起过,就因为在七里沟监狱见到的第一个囚犯。刘畅的个子比那囚犯还高,能清晰地看到囚犯望天时的眼神:畏葸、恭顺、疑惑、寒冷、坚硬……他说那眼神是道不尽的。他想把它的性质分辨清楚了再告诉大家。
可他至今也没分辨清楚。
要不是同学们知道他跟杨顺城是老乡,逼迫他说出个一二三来,他还会沉默下去。刘畅相貌英俊,是那种不明朗的英俊,平时话不多,也不怎么笑,为人处事,老是温吞吞的,即使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也没有人通常所具有的好奇。世界在他眼里,就像一张烙饼,翻过来是这样,翻过去还是这样。
但既然已经说开了,当然要从头至尾地说完。
那次,他在七里沟待了一个晚上,半个白天,始终没见到杨顺城的父亲。他父亲到两公里外的煤矿去了。七里沟原本是煤矿,上世纪60年代末,也就是杨顺城出生的前后,这里建了监狱,煤矿也收归监狱所有,押送过来的服刑人员,都下井挖煤。监狱抢了当地人的金饭碗,彼此间几十年来纠纷不断,就在杨顺城放假回来的前两天,上百名当地人砸烂铁轨,拦下运煤车抢煤。杨顺城的父亲带着手下,驻扎到矿井外面,维持秩序去了。听说双方发生了械斗,且双方都有人挂彩。
听到这消息,杨顺城就当没听见。
不满七岁,他就跟父亲到了监狱,监狱成了他的家,犯人越狱,并因此遭到击毙,包括狱方和当地人的流血冲突,在他听来都稀松平常。他也没有想见父亲的念头,更不为父亲担心,只是请去矿井增援的人,给父亲带个口信,让把钥匙拿回来。然后带刘畅去食堂。刘畅一点不饿,但他觉得特别无聊,除了吃饭,也没啥别的事好干,就吃了一大碗。饭菜的气味儿,和杨顺城身上的气味儿差不多。
天黑过后,有人把钥匙带给了杨顺城。带给他钥匙的人,并没有带回父亲的一句话。
杨顺城的家在职工宿舍楼的三层上,两室一厅,磨石地板。刚打开门,刘畅就闻到一股臭气。这股臭气跟大学男生宿舍里的臭气一模一样。一张黑皮脱落的沙发,怪模怪样地横亘在客厅中央,沙发上堆满皱巴巴的衣物,还有一只旅游鞋,淡红色的鞋垫,像舌头那样伸出一半,鞋垫上的脚皮,舌苔般扎眼。走进屋,才发现中间有面墙是凸出来的,一部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靠着那面墙,放在一张方凳上,与沙发的距离不过半米。给人的感觉,杨顺城的父亲看电视,是抱着电视机看的。
这明显是缺乏女人的家。
杨顺城的母亲呢?
他曾含糊其词地说过,他有个姐姐,但六岁过后,他就没见过姐姐了,现在,即使姐弟俩在街上碰见,彼此也认不出来。他为什么要跟姐姐分开?姐姐是被母亲领走了,还是被别人领走了?
刘畅开始想问,后来看电视就忘了。
次日一早,杨顺城带刘畅参观监狱。
也没啥好参观的,就是一幢连一幢的房子,都很旧。围墙上铺设了电网,这在意料之中。监狱里也没怎么看到人,犯人看不到,狱警也看不到。两人走到一处水泥空坝,见旁边一扇铁门,挂着大锁,铁门和大锁,都黑得发沉。杨顺城丢下刘畅,朝空坝那边的值班室走去,跟坐在里面一个穿制服的中年男人交涉。杨顺城说:“侯叔叔,把门打开,让我的朋友看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