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弯的河流有故事(三题)

版次:05    作者:2025年07月25日

一亭翼然

暮春的清晨,一场小雨刚离去,我们就直奔贵州省思南县兴隆乡。兴隆这个名儿,听起来很上劲,给人以百业昌盛的感觉。轿车在大山里穿行,两边青山如屏,蓬勃葱茏。顺着一个山坳而下,突然出现一条河流,我们撵着河流往前走,几个坝子次第出现,木房村舍、田畦庄稼,如一本绿色封面的山水册页,不停地在车窗外切换风景。浓雾已从山谷间蒸腾而起,惬意地在大山里荡来荡去。

被一路上的风景拖拽,我们十点半才赶到兴隆乡,小街一片清静,惺忪浅眠的样子,好像还没睡醒。刚下车,一丛翠绿的芭蕉,摇着宽大的手掌招呼着我们。抬眼望去,一堵高墙处,谁家的蔷薇开得正欢,一朵挨着一朵。昨夜的雨不小,淋掉了不少花朵,粉色的花瓣星星点点地撒在路上。我分明感到这是一场精心布置的欢迎仪式,让我心里平添了好多欢喜。

一条碎石路斜斜地往上伸,山腰处,一亭翼然,三两株古树俨若卫士,撑开一把绿叶相缀的大伞,小心地将亭子罩着。亭在半山,一派幽静,我不禁想起张之洞的《半山亭记》:“……画槛微通,石碧一方,茅亭三面者,半山亭也。做亭者谁?吾家大人也。翠萝红蓼,罗列于轩前,竹榭茅檐,欹斜于矶畔。太守之意,得之半山,而志以亭也。”此文甚应此景,似乎是为此亭而作。《半山亭记》中的“画槛微通”“翠萝红蓼”“竹榭茅檐”,这里一样都不少。亭名“龙川草舍”已做成了匾额,悬挂亭中央,行笔遒劲,古意苍苍。“草舍”主人安先生的老宅就在这里,一个诗人,永远走不出故乡。安先生退休之后,在老宅边上建得此亭,偶尔邀上三两朋友,闲坐亭中,陪陪老家的一砖一瓦。

刚落座,主人即奉上一杯红茶,汤色诱人,香气可人,轻啜一口,便知是今年的新茶,那份山野之气完整地蕴藏在茶叶里。主人安先生心思细腻,在亭中的木墩上,安放了一盘石磨。磨盘的齿面朝上,道道錾路如同一册发黄的书页,每一页都能让人打捞起历历往事。我们乡村长大的孩子太熟悉这些了,今日在亭中见到,如见到故人一样格外亲近。瞅上几眼,便觉得里面早也填满了过去,让人迅速想起乡村旧事。

一把青花瓷壶,几个配套的瓷盅,恰到好处地放在石磨上。石磨的槽嘴上放着一篮刚摘下的樱桃,红透诱人,水灵晶亮,拎起几颗着实不忍吃下。一阵微风穿亭而过,轻柔得怕打扰大家关于“杜甫草堂”和“龙川草舍”的话题。亭子边一丛芭蕉却与微风聊上了,宽大如扇的叶子发出窸窣动听的声音。我拿着熟透的樱桃,看着绿意盈盈的芭蕉,古人的句子又浮上心头:“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是君无聊种芭蕉,种了芭蕉,又怨芭蕉。”这些诗句与亭子的主人好像没有一点关系,又好像有着许多关系。

亭子对面是几间青瓦木房,也好久没有人住了。院子里长满了青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恣意开着。这些空地,安先生何不做一回“无聊人”,种上几株芭蕉。下雨时,拎上一壶红茶,拿上一卷诗书,坐在亭中看雨落檐前,看花飞蝶舞;听深山鸟语,听雨打芭蕉。

转弯的河流有故事

转弯的河流都有故事。顺着山谷流淌的龙川河,流经兴隆乡的山羊岩时,漂亮地转了一个“U”形的大弯,让河流一下子耐读多了。

龙川河绕过山羊岩时,彻底放弃了一路的湍急,围着山羊岩惬意地游着。漫山苍翠的山羊岩,总有一股藏不住的仙气袅袅山间。安先生说,山上曾有一座宏大的寺庙,香火绵延300多年,现在已不复存在,只有遗址还在。怪不得一路奔走的龙川河,流经此处就突然收敛了许多。充满灵性的河流明白,在这里灵性与神性没有边界,只有共存,就像水与岸一样,都是风景,只是一个在眼里,一个在心里。

龙川河是一条见多识广的高原河流,从上游奔涌而来,在乱石间左冲右突,狂啸高歌。一路上的跌跌撞撞没有让它放弃奔向前方,它深谙一路漩涡、飞瀑、乱石的险恶,更知道怎样在险恶中突围。龙川河也是一条多情的河流,与花草、游鱼、水鸟一起分享四季时光,一起拥抱飘过头顶的白云、夜里的星空、两岸的倒影。龙川河的上游峡谷逼仄,水急如啸,密林里的鸟儿,夏夜的蛙鸣,十分熟悉河流的韵律,千百年来的默契,让它们随时都在欢快合奏,淙淙复潺潺,涓涓复咚咚,满心欢喜地为沿途的风景歌唱。来到山羊岩下,龙川河实在抵抗不了两岸风景的挽留,索性地慢下匆匆疾行的节奏,与两岸的草木谈谈一路上游鱼的欢快相伴,谈谈鲜花开满河岸的美好时光,谈谈夕阳洒满河面的如画风景,谈谈夜空中星河灿烂的美妙。有了这样的舒心长谈,龙川河不想急着赶路了,意犹未尽地围着山羊岩转了个大圈,不为别的,只想与两岸的风景多聊一会儿。

一条河流不经过日夜的咆哮和奔流,是无法成为从一条波澜不惊的大河,更没有奔赴远方的壮阔胸怀。龙川河来到山羊岩下,重新整理一下自己,以吞纳天地的气度容纳两岸的一切,然后踌躇满志地朝着前方奔涌而去。龙川河流到下游后叫龙底江,“河”变为“江”,更加持了它的气势,不回头地奔向乌江和长江,步履坚定,奔赴到底,因为远方的大海正期待着它的磅礴入股。

这次来兴隆,与龙川河只是匆匆一瞥,无法知道河流深处的故事。我决定再来一次,静坐在河边,与龙川河来一次深情的对视,来一次倾心的长谈。最后,我会向河流中的每一朵水花深情致敬。

天台寺的美

荒废后的天台寺仍被世人惦记,这才是不朽的美。

天台寺是明清时思南境内的一座名刹,《思南府志》有记载,文字之妙让我摘录时不想漏掉一字:“城南八十里义阳江之东,突起一峰,四围峭削数百丈,江绕其麓。舟行至此,推蓬而望,空中楼阁,飘渺云端,林木青葱,蔚然深秀。寺前一峰为印盒峰,与寺对峙,岚光离合,云气往来,石径盘纡。登其上,飘飘然有世外想。”可叹文中的“空中楼阁”也不存在,“石径盘纡”的登山之艰却没有改变。上山的路是一条乱石堆叠的小路,顺山而上,弯弯曲曲。石壁如刀劈斧削般狰狞吓人,石缝间生长着许多藤蔓植物,一种名叫“老虎姜”的中药,牢牢地抓着岩石,长势喜人,绿叶舒展,给偌大的石壁挂上了一张深绿色的绸缎。另一处石缝中,几株岩白菜长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灰白的叶片间,圆锥状的紫色花序迎风盛开。我正欲用手机拍照时,不料一位同行的老师手快,将石缝中的岩白菜采下,兴奋自语:“这是一味难遇的中药材,有清火止咳特效。”我没去老师手中拍摄岩白菜,我的主动放弃,是对岩白菜挺身石岩的尊重,不忍目睹它失去山野之气的模样。

山羊岩山顶有一个大平台,是天台寺的旧址,只见残碑、断柱散乱一地,上面的文字依稀可识,记述着那些远去的佛事和香火。残碑上刻有年款,留有人名,时光无情,岁月如驹,风雨中,兴衰后,又有谁识得碑上人,又有谁记得碑上事。几方磉墩歪倒在草丛中,早被青苔严实包裹,我本想剥开看看上面的花鸟雕刻,却瞬间收回了想法,不然对不起青苔对古寺遗物的苦心保护。天台寺的正殿前面,还完整保留着十多步半圆形的石台阶,同样被厚厚的青苔覆盖着,晶亮的水珠缀在上面,水灵灵的。让人不忍心踏步而上,担心一不小心,踩伤了天台寺寂寞已久的隐秘。

山顶的一片密林中,还立有一人多高的方首石碑,上面的文字清晰,是清道光四年(1824年)重修天台寺立下的记事碑,记载着天台寺的起起落落。面对天台寺留下的残朴之美,面对石碑上的冰冷文字,我的耳边恍然响起了晨钟暮鼓之声。

□胡启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