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5年07月25日
起先遭殃的,是那些蔬菜。
地坝边,繁茂的藤叶下,青嫩的长条南瓜无端被人腰斩;菜园里,长得笔直粗壮、就待售卖的莴笋,被人齐刷刷地削去了脑袋,“身首”散落一地;庄稼地里,长势喜人的苞谷隔三差五地被人放倒……
母亲看着那些瓜果蔬菜接二连三地被人糟蹋,欲哭无泪,不由得骂起人来。骂声小得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相较于村里的“悍将”,她的做派显得极为斯文。是谁干的,她心知肚明,也因此她的叫骂才细若蚊声。
接着遭殃的,是那池塘的鱼。那池塘原是村里公家的,四下竹林掩映,常有妇人的浣衣声传至我家门前。后来父亲承包下来,放了一池不同种类的鱼苗,待大些了或卖钱,或自己尝鲜。一年后的某天早晨,成片的鱼儿翻着白肚漂浮在水面上,让我们的希望如同冬日呵出的一口热气,还未触及水面就倏地消散无踪了。池塘边残留的石灰石,告知了鱼的死因。父亲站在池塘边愤愤地走来走去,继而狠狠地盯着我,欲言又止。我自知理亏地低下头,提着撮箕,绕着池塘边转圈,打捞死鱼。母亲忍不住地大声咒骂起来,比起村里“悍妇”嘴里的虎狼之词,那些脱口而出的话语依然是文明的,她的恨也是克制的。
那段时间,我家有吃不完的死鱼。还送了十几条给左邻右舍的亲友。我因为嘴笨,送鱼的时候,照实说了一句“我家吃不完,送给你们几条”,回家还被父亲用黄荆条子教育了一顿。说我净给大人添乱,礼送出去了,人情反倒没了。
然后是我的校服,晾晒在地坝边,不翼而飞了。数月后的一天,一个垂钓者在我家鱼塘钓鱼,鱼竿那头的沉沉分量让他欣喜若狂,然而费了半天劲,拉起来的“大鱼”——竟变成了一件蓝白校服。校服的白色区域,有人用红色圆珠笔画了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上面还画了一个大大的“×”。目睹此景,村里人一目了然,那是被诅咒的我。母亲见了,怔忪半晌,骂声格外敞亮,比前两次骂得难听一些。
干这一桩桩坏事的“恶人”是谁?即便我们没能亲眼看见,也都知道她的名字。
在这之前,每天晚上,忙完了农活的母亲,常带我们去她家蹭电视看。我也常去她家蹭小人书看。她高我三个年级的儿子,藏有很多连环画册。我最初的课外书记忆,就是从她家的小人书开始的,那也是我的文学启蒙。赶集回来,迎面碰上,我也会尊她一声,干婶婶。她性格强势,村里鲜少有人敢惹她,她的丈夫和子女也都惧怕她。
在我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村里多了一座新坟,我就成了干婶婶的眼中钉肉中刺。
坟上的土壤还是新鲜的,她的骂词也是新鲜的,变着花样儿的“刺耳”。同样都是女人,母亲体谅她,尽量忍着,避让着她,也叫我躲着她,倘若迎面撞上了,就由着她骂上几句解解气。
她家的房子建在竹林掩映的池塘右边,背对着我家。她常常站在自家屋后檐沟边上的一块菜地里,拐弯抹角地骂我。在一个鲜活的生命消逝后,骂我,是她乐此不疲的事。有时,那重重的怨恨,也会从一个窗口飘来。
很多年后,我穿越记忆的时空,还能看见那个窗口,看见一个失魂落魄的母亲站在窗口前张望,咒骂。我怯怯地站在楼上的窗口前,无辜的表情无意中被她瞥见,她骂得更带劲了。落霞染红了她的双眼,骂声也染了几分凄凉。我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的骂声惊落我想象中的新坟上空的一群乌鸦,心下一阵感伤。母亲见我木桩般地杵着,任由别人咒骂,便责骂道,还不走开!
我想着离开,双脚却一动也不动。我想,如果咒骂能让她好受一些,能让一条生命复活,我甘愿多遭受一点罪。
落日西沉,我的眼睛渐渐模糊起来。我仿佛看见两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牵着手,从正午的骄阳下,从山的那边,从人烟罕见的池塘里,从死神的手中逃脱出来,心有余悸地朝我走来。
那被乌鸦惊落的骂声,惊醒了我。我抹了抹眼泪,定睛一看,向我走来的,只有从浅水区张皇逃上来的惊魂未定的女孩。那女孩穿好衣服,扯着嗓子喊了一程又一程,烈日下的脚步,随着空中飘飘忽忽的喊声和鼻口里发出的喘息声,时而沉重,时而轻盈。她的心,扑通扑通地在热浪里乱跳,刚刚同伴误入深水区后胡乱挣扎的画面,在眼前不断闪现,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将她淹没。喉咙里就像灌满了沙石一样难受,她成了不能说话的木头人,木然地朝着人声嘈杂的村口踉跄奔去,索求援助。
她好似一片被狂风卷走的叶子,跟随着一群火急火燎的大人重返现场。水面上漂浮着的鲜艳头花静得可怕,她蜷缩在人群边缘,像站在大雪纷飞的冬日里一样哆嗦起来。陆续有人下水打捞。不久之后就传来声声震耳欲聋的哭喊——小芳,我的女儿啊。待喧闹的哭声终于消散,骂声接踵而至——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骂声一次次追赶着形单影只、无人照护的女孩,她跌跌撞撞地朝着躲在窗边的我扑来。我穿越记忆的窗口,紧紧地抱着她——抱着那个弱小的我,抱着无法言说的憾恨,追悔不已: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整个夏天,我都不去见你,就不会有一场世人看不见的雪降落到我的头上!如果我会游泳,如果我们不去荒郊野外不私自下水,就不会有天人永隔的悲剧发生!
二十八个夏天倏忽而过。坟上的草割了又长,长了又割;一个强势女人的心力,也在这一茬一茬的轮回间,随着刀光起落,慢慢磨损。
这个夏天,我再次回到村里,见到干婶婶,她华发如雪,眼睛灰暗无光。我给了她几百块钱,她打量起我来,那眼神好似从虚掩的门缝里探出半个拘谨的身子。
她轻声说,谢谢。那声“谢谢”像一阵微弱的风,吹过空旷的庭院。言语间,我明显能感到时光的流逝——曾根植于心的对我的恨意执念,如今已显得淡薄而遥远。我回想起那个窗口背后的骂声,那样地充满生命力——是的,爱与恨若烧到极致,何尝不是生命最灼热的火焰?
听说她儿子一家住在镇上,很少回来看望她,我的鼻间一阵酸楚:如果没有那个夏天,没有那场意外,今天回家来看望她的那个孩子,也有孩子了吧!他们才是她翘首企盼的人。
□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