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5年07月25日
小镇四面环山,群峰青翠。一条大河劈山而来,穿过小镇疾速远去。河西有着宽阔的省道,河东绿野无边,植物散发的辛辣气息与河流蒸腾的清新水汽,长久浸润着这个山地小镇。
锁匠明眉
在小镇朝东的街尾巴上,有一个约3米宽的门面,上方挂着崭新的招牌“邱记锁行”,白底红字,很是醒目。牌子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装锁、换锁芯、修高压锅、修鞋。店里的货柜、工作台、饭桌子、老式木椅子……都擦得特别干净,金属的部分发着亮光,木质的部分纹理清晰。墙上挂着大电视屏幕,天天有人来K歌。
掌管小店的师傅名叫邱明眉,半年前才从南部城市回到老家。明眉师傅个子不高,团头团脸,粗眉黑眼,看起来有与年纪不相称的孩子式的憨实。很少有顾客上门,人来人往的都是来唱歌的街坊。明眉师傅也唱歌,别人唱新歌,他唱的是《敢问路在何方》这样的老歌,歌声浑厚,很有穿透力。我路过街口时,常常听到他唱歌。我走了很远,他的歌声还在后面追。
六月里的一天,我去“邱记锁行”配一把钥匙。以往,都是超市门口的驼背老师傅配钥匙。后来,不知驼背师傅去了哪里,谁家配钥匙都得上县城去。现在明眉师傅回来了,村村寨寨可方便了。
明眉师傅动作麻利,眨眼间就配好了钥匙。收费和驼背师傅一样,八元钱一把。
我笑着问:师傅,你的名字好有意思,听起来像个女学生。明眉师傅咧嘴憨憨地笑:这是村里一个读书先生取的名字,我是春天生的,取名“明媚”,表示春光明亮,我是个男的,就把女字旁去掉了。
他随即低下头,嘟囔道:其实,我这辈子一点也不明媚,三十岁那年撑着双拐离开家乡,三十年后用小四轮拖着全部家当回来。农村,家家户户外出不用关门,有几户人家要开锁换锁呢?没得生意,日子不好过。
在一旁择菜的明眉师傅的妻子,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轻言细语地讲起三十年前的事。那是1995年春天,明眉师傅开着一辆快要报废的小四轮送煤,在山路上翻了车,左大腿粉碎性骨折。两个月后,他拄着拐棍去南方的城市谋生:盘着伤腿坐在地上补鞋。第二年,他学会了开锁修锁的新技术,并承担着那座城市110的开锁任务。有了一技之长,他将妻子和三个女儿接去,在老城区租了一套廉价平房,一住就是三十年。
如今,三个女儿都已结婚生子,他们便卷起铺盖,收拾家当,开着一辆半新的小四轮回到家乡。
妻子絮絮地说着,明眉师傅却扯了一下我的衣袖,略显羞涩地问:你可以帮我打个广告吗?你是老师,认识很多家长,你帮帮我,生意实在太差了。
我愣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此刻店里十分安静,外面阳光火焰一般,树上的蝉鸣潮水般涌动着,河水在不远处哗哗地流着。
牧人丽霞
晨风携着欢快的狗吠鸡鸣,从幽深的山谷里扶摇直上,山林很快醒过来。鸟儿在树枝上跳跃欢歌,泉水淌过低岩溅起串串珠玉,高大的桉树和樟树摇着一片细碎的沙沙声。几十头牛列队从蓝色牛棚里缓缓踱出来,一边啃着露珠青草,一边向着山林四散而去。
牧人丽霞,在牛棚前目送着牛群渐渐隐匿山林中,脸上不由得露出满足的微笑。她是一个大眼睛高鼻梁的女人,头上盘着一条粗大的黑辫子,长时间的风吹日晒,给四十出头的她镀上了一层古铜色。她笑的时候,露出两颗莹白的小虎牙,又明亮又可爱。
丽霞的老公,每天都去山谷外收新鲜的玉米秆、稻秆,或去河滩割种植的长茅草,或清扫牛粪。在老公做体力活的时候,丽霞就去照管鸡鸭鹅。山谷里有一个蓝宝石似的水库,几十只鸭鹅成天在水上漂。鸡窝搭在一个岩洞里,用石块在洞口砌了个小矮墙,几十只跑山鸡便有了安稳的家。
五年前,丽霞向全家宣布要去山谷里建养牛场,她说自己读书少,文化太低干不了大事。跟着亲戚包点小工程,也没挣到多少钱。不如靠山吃山,去山里养牛,不求发大财,但肯定不会比打工差。在镇上当屠户卖猪肉的公公第一个支持,主动提出他来修一条上山的马路。丽霞的老公有顾虑,但他习惯听老婆的主意,便默默地跟着丽霞做筹备工作。
建房子、搭棚子、外出培训、办证……名叫“安格”的养牛场办起来了。第一年,丽霞养了十五头牛。到第五年,养牛场有了大大小小五十八头牛。
丽霞曾经开过日杂店,外出打过工,结婚后和丈夫一起去云贵川做过工程,不仅见识广,还很有主见。她一边养牛一边给儿女的前程做参考,女儿考上了山区小学的老师,儿子参军去了西北。
我喜欢去山谷里找丽霞聊天,听她讲各种故事。有一次,她说“昨晚有十头牛没回来”,吓我一跳。她哈哈大笑:“别担心,冬季天黑得早,牛懒得回来,在它们熟悉的岩洞里过夜啦!”她往四下里指了指:“安有监控,天眼替我们看着的,没人敢起坏心。每头牛都挂着牌,丢不了。”
2024年春天,丽霞在拍牛群穿越野花的视频时,突然起了个念头:干嘛不养蜂呢?山上一年四季野花开,这蜂蜜质量该有多好。丽霞娘家原本养着蜜蜂,她便让老公搬了两箱来。才一年多,两箱就变成了十箱。山谷小房里的冰箱里,瓶装的纯净蜂蜜排得整整齐齐。我多次买她的蜂蜜,那味道,纯正,回甘悠长。
大约两个月前,我接到丽霞的电话,说要带我去山上看一株珍贵的植物。在一个起过山火的坡地上,一棵无叶兰花赫然入目!我用软件识别,得知这棵无绿叶、花葶粗壮、穗状花朵褐黄的兰草,名叫“无叶美冠兰”,是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适合就地保护。丽霞说,她在贵州做工程时,看到很多外地人去山上偷挖兰花,她跟着认识了不少兰花。这种无叶美冠兰是偷挖者梦寐以求的,植株售价很高。
“那你把它挖回去可发财了!”丽霞清澈的大眼睛瞪圆了,黑辫子跟着脑袋一起摇晃:这么美好的植物,属于这座山,就让它在这里安然地生长繁殖。我敢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真正爱花懂花的人。
裁缝梅娘
她大约六十岁,一头花白短发,一身白底蓝花绵绸服。因为几乎足不出户,她的脸颊和双手显出一种乏力的苍白。她总是戴着一副黑边老花镜,埋头裁剪缝纫。她是小镇最后一个裁缝——梅娘。
梅娘的裁缝铺开在街尾,没有店名,从早到晚敞开卷闸门,两边靠墙挂满各种布料。梅娘生意不错,顾客大多是老人,主要是按季节做棉质家居服、绵绸服,还有不少改裤脚边、换拉链、缝补小孩衣裤破洞的活儿。
清晨六点左右,梅娘就在吃早餐,好像每天都是吃包子。梅娘的丈夫,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泥瓦匠,不仅到处做工挣钱,还在河边种着菜园。夫妻俩在店面几乎不说话,但很默契。比如丈夫在角落里东翻西翻,梅娘便立即起身,从一堆农具里找出一把铁锤递给他。
原本默默无闻的一家人,2024年春天突然被小镇上的人挂在嘴边。梅娘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已三十多岁,矮胖,为人老实,一直娶不上亲。不知怎么七拐八弯,花不少钱娶了个东南亚新娘。镇上的小伙娶异国新娘,梅娘的儿子是第一个。大家议论并不是说坏话,就是好奇和担心。
等到秋天,裁缝铺里喜气洋洋,梅娘的异国儿媳妇怀孕了。缝纫机哒哒哒地响着,像小马车轻快地奔跑。老人们在裁缝铺的一面大镜子前试穿衣服,梅娘给他们抻抻衣角,拽拽裤脚边,彼此的脸上都漾着笑意。
一年过后,我得到的消息是梅娘的儿媳妇走了,孩子也没生下来。又过了一段时间,梅娘的小儿子花不少钱从别人手里转的一家
快递店,因为经营不善,亏本转让给他人,各自背起行囊去了深圳。
不久前,我拿着一条被挂破花边的长裙去梅娘店里。梅娘很快缝好那一小截花边,将裙子叠好送到我手上。我给钱,她坚决不要,说这么小的活,不能收钱。趁她转身忙碌的时候,我将事先准备好的十元钱悄悄地压在她的手机下。在我跨出店门的时候,一个时尚的年轻姑娘,手臂上搭着一条牛仔裤,风一般地走进了裁缝铺。
□邱凤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