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窗外惯常的鸟鸣协奏曲里，突然混入了一种陌生的声部。那声音类似喜鹊急促的“噶喳噶喳”，聒噪中带着几分韵律，雄浑粗犷而嘹亮。只要它一响起，其他鸟声都成了背景。它就停在我的楼台上，仅一墙之隔，仿佛贴着耳膜在鸣唱。单凭浑厚的声音，我猜测这鸟儿的体量不会小。起初，我没太在意，来来去去的鸟儿多了，并未对它上心。可过了几天，这“噶喳噶喳”的声音依旧时不时在楼台响起，有时在熹微晨光里，有时在暮色四合时。楼台不过是个寻常花台，矮矮的花丛中有几棵高矮不一的树。难道是盛放的七月樱吸引了它？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我特别想一睹这鸟儿的真容。

有天清晨，不到六点，我又被它洪亮的鸣声惊醒，赶紧以最快的速度起身，蹑手蹑脚地追出门去。许是开门的动静惊扰了它，只看见亭子边的桂花树枝条在摇晃，高楼转角处渐渐远去的“噶喳噶喳”声，传递着它遁去的路径。

小暑的蝉鸣混着众鸟的啼啭迎送着每一个晨昏，七月到了。为了捕捉此鸟的身影，我常常藏在楼台的不同角落里守候。7月1日那天下午四点过后，我一直虚掩着门，攥着手机随时准备冲出去。天色渐次暗沉，一弯新月已亮在中空，我正忖着鸟儿不会来了时，一串急促的“噶喳噶喳”声，裹挟着金属般的清越质感，刺破凝滞的空气，已然降临楼台！我闪身出门，紧贴墙壁迅速挪到能窥见它的位置，举起手机后便站成了雕塑。梅树的枝叶间有一鸟影若隐若现，隐约可见橘红色的尖喙，长长的尾巴轻盈地颤动着，尾羽末端是雪白的。可惊鸿一瞥不过三秒，大概它感知到了危险，双翅倏然展开，“噗噗噗”振翅几下，落在了高我两层楼的雨篷边。我能看到的是一个半收着翅膀的硕大背影。可惜暮色四合，那影子灰蒙蒙的，辨不清其羽毛的色泽。所幸，这次拍到30秒的视频，录下了它独特的声音，看清了它大致的轮廓。

准备回屋时，我家的猫咪突然“喵呜”一声，从梅树下的花丛里蹦了出来。原来小狸也与我一样满怀好奇，一直潜伏在树下，关注着陌生的空中来客。

有了这些线索后，我开始在网络里搜寻资料。无奈拍的视频过于模糊，截图辨识度无法直接识别。我便依据鸟的身形轮廓和独特的鸣叫继续发问。AI给出的答案难以锁定具体种类，说是具备类似特征的鸟很多。但我心中自有判断，笃定它是鸦科成员，因为初闻声音时马上联想到喜鹊和乌鸦，目睹其体型后，更相信了这种直觉。我首先从鸦科鸟的资料开始搜索，没想到刚打开鸦科鸟的一些图片，就一眼认出了楼台的访客，是红嘴蓝鹊！它身披华贵的靛蓝色羽衣，拖着修长飘逸的尾翼，自带几分不似凡鸟的仙气。相传，它正是人们推测李商隐“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诗句中描绘的神奇生灵。传说，西王母座下有三只青鸟，一只曾作为信使为汉武帝传讯，余下两只则常伴西王母左右。

多么奇妙，我竟然也邂逅了古人笔下的“青鸟”！

深入查阅，这鸟的独特愈发令我着迷：它既是山林中喧闹的住民，又是神话里传递信息的使者；既是捕杀害虫的益鸟，又是会劫掠它巢的悍匪；其姿容美得令人屏息，鸣声却又粗粝得叫人皱眉……几日来，我一边关注着楼台的“噶喳”声，一边在书本与网络间寻觅追踪。了解红嘴蓝鹊，让我乐此不疲，几乎成了这个假期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章。只是越了解越期待，要是能清清楚楚地近距离欣赏它一次，该多好啊！

天气酷热，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白天几乎不愿踏出房门。本应早晚散步的，我却甘愿守在家中，因红嘴蓝鹊只在晨昏之际出现。一周过去了，我几乎足不出户。有时觉得自己可笑，怎会为了一只鸟生出这般执念呢？细细想来，或许我追逐的不仅是一只鸟，而是渴望一份未知的惊喜能打破沉闷生活的节奏，在日渐木讷的成人世界里，偶尔也需要抓住一根幻想的藤蔓，如同儿时执着于探寻黄葛树洞里是否藏着精怪一样。

静心守候，不过三日，奇迹便悄然降临。一大清早，我又被那熟悉的“重低音”吵醒，撩开窗帘，便见窗前几米远的七月樱花枝在晨光中剧烈摇曳。无须出门，一切都清晰无比——红嘴蓝鹊正在枝杈间轻盈跳跃！它尖尖的喙鲜红夺目，黑灰的颈部以下的胸脯是白的，背部蓝灰色的羽毛闪着金属般的光泽，长长的尾羽时而收束时而散开，与网络视频中见到的红嘴蓝鹊一模一样。它俯视着树下那只弓背竖尾、如临大敌的狸花猫，“噶喳噶喳”的叫声急促而尖厉，仿佛带着严厉的警告。我贴在窗前一动不动，生怕破坏了这来之不易的画面。原来，它并非独行侠，在它数次掠过的对面楼下树冠上，还伫立着另一只蓝鹊，嘴里啄着一粒鲜红的浆果。

眼前的红嘴蓝鹊振翅飞起，另一只也张开了翅膀。清晨的阳光为它们的蓝灰色羽毛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修长的尾羽根根分明，在晨风中舒展，宛如流动的锦缎。它们滑翔的姿态好优雅，仿佛飞越的不是钢筋水泥的楼林，而是穿越时空，从《山海经》的篇章中飞来，向唐诗的意境中飞去……

何其有幸，它们选择栖落在我的窗前，为这个炎炎夏日添了近乎完美的一笔。

自那惊鸿一瞥的相遇后，我每天都会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期盼着能再次邂逅那抹蓝色倩影。然而，仿佛有着某种神秘的默契，自从我真正认识了它，它就再未光临过我的楼台。短暂而美好的相遇，如同一场清梦，只能萦绕在心底。

日子缓缓地流淌，我渐渐拾回旧日的节奏，晨昏出门。红嘴蓝鹊终是彻底地淡出了视线。大概生活中许多极致的美好，就如同这充满神秘色彩的鸟儿吧，在不期而至中翩然带来惊喜与悸动，又在某一个瞬间悄无声息地振翅远去。唯有珍惜相遇的刹那，用全部身心去感受，将其珍藏于记忆里。

每当蝉声与众多鸟鸣交织一片时，我的心里会生出一份欣喜和热爱，是遇见红嘴蓝鹊后获得的心境。我时常想起那个晴朗的清晨：金色的阳光早早斜过楼台，碧蓝的天空衬着七月樱盛放的身姿。美丽的红嘴蓝鹊尾羽轻颤，在枝柯间腾挪跳跃，“噶喳噶喳”，一树的玫红花瓣簌簌而落。树下的小猫与窗内的我，皆忘了呼吸，久久地，沉浸在那一帧曼妙的光阴里。

□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