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盘印之夜

版次:08    作者:2025年06月20日

茶盘印是友人的老家。

与其说是茶盘印,不如说是聚宝盘。

竹躺椅放在坪中,风从山凹处袭来,给酷热的夏夜增添了些许凉意,那颗被盛夏折磨的心也舒适了起来。不时有异样的声音传来,或许是石桌上的美食散发出的香味,引起山林间小动物的躁动。

群山在黑夜的抚摸下,变得格外羞涩,高大威武的形象只能看到大概,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神秘感。虫鸣四起,时光瞬间回到童年。我想起小时候,也是在这样的夏夜,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捉萤火虫。那些被我们捉来的萤火虫,统统放进一个玻璃瓶中。它们在忽明忽暗的尾灯中嬉戏打闹,带给我们童年的快乐。

今夜漫天星光,唯独月亮缺席。夜空像巨大的幕布,把一切都遮挡起来了,我也被包裹在这重重的夜色中。闪烁的星星像萤火虫,正向它们曾经的主人打招呼。此时此刻,就算是我再喜欢它们,也不可能再把它们放进瓶中了。我发现,滔天的虫鸣声和满天星星竟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一个在地上拼命呼唤,一个在天上使劲眨眼,配合得如此默契,一刻也没有停歇。不时有几只飞鸟停靠在近处的树枝上,树枝轻微摇晃了几下,又恢复常态。它们被夜色穿上了同一件外衣,只是大小及形状有所不同,像是某个画家在练习素描。

虫鸣声既像一首催眠曲,又像一颗安眠药,还未到一个小时,我就全身瘫软无力,进入了梦乡。梦中,我看到了那个既会唱歌做农活又能挥毫泼墨的爷爷。他喜欢在夏夜,搬条竹椅子,放到坪里。椅子也会唱歌,不过,它是随着爷爷摇蒲扇的频率而“唱”。爷爷要我们围在一起,他唱完歌后,就会让我们猜谜语。什么“四四方方一座城,城里死了人,孝子来吊孝,叫死都不得开门。”“对门园里有口缸,鲤鱼虾子只个跳,我用长把勺子舀,你用口来接”等等这些谜语,也是相当接地气。我们答出来了,爷爷不仅会口头奖励,还会物质奖励——一个鸡蛋。

不得不说,爷爷是懂我们的。夏夜的猜谜活动,一直进行了好多年,直到我家买了电视机,才被迫停了下来。我家和爷爷家仅一墙之隔,爷爷吃过饭后,就带着竹椅子登场了。他还是那样摇着蒲扇,竹椅子还是断断续续地唱着歌,只是黑白电视机成了主角。

爷爷身材清瘦,个子有点儿高,有点儿洁癖,对家里每个人都好,唯独和奶奶是死对头。奶奶俨然一位好老师,每天按时给爷爷上政治课。当然,主要原因是爷爷不听话和有洁癖惹的祸。他去田间地头劳作,也要穿着洁白的的确良衬衣,奶奶说他假洋派,他也毫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果不其然,回来后,那件白衬衣变成了花衬衣。白衬衣变成花衬衣容易,花衬衣要想恢复成白衬衣就难了。花衬衣被爷爷放在脚盆里折磨,从上午到下午,一直到太阳落岭,这项伟大的任务,才总算圆满完成了。爷爷每揉搓花衬衣一下,奶奶的骂声就高一度,到后来半条街上的人都能听到。我把奶奶这种独特的骂法,称之为秦氏独门功法。爷爷也是忍功好,极少回应奶奶,他只管忙自己的事。我知道,奶奶其实是心痛爷爷的。只是那个年代,他们表达爱意的方式不一样。不然,他们两个怎么经常吵,还能吵到老呢?

现在,爷爷奶奶都已不在了。不知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过得怎么样?爷爷是否还会想起,摇着蒲扇讲谜语的事,奶奶还会不会用秦氏独门功法对付爷爷。

夜色更重了,群星依然闪烁,当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一只蚊子在我的手上爬来爬去,我轻轻一吹,它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明天,或许是个晴天,也会有今晚的夜色,但我的梦境或许不会重复。我们无奈地向着终点而去,我们又试图开启一个个希望之门,经过时间的锻打,我们便拥有了不同的人生。终有一天,我们会把一切都还给大地,一段时间之后,我们的痕迹将渐渐消失,就像这茶盘印的夏夜。

□谢永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