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5年06月20日
□梁晓丽
八岁前,我没穿过裙子,迫切地希望有一条紫色连衣裙。然而,我并不知道这就是梦想。
大人们常挂在嘴边有一句话:睡吧,睡着了,梦里什么都会有。我时常梦见自己穿着连衣裙,在村口的皂角树下翩翩起舞。
我是在石船村小读的小学。小学坐落在山坳里,长三间一楼一底红砖青瓦房是教学楼,有两个班,两个年级,两位公办老师——向老师、牟老师。教学楼前有一块土地坝是操场,地坝外山坡上有一片树林。
教我们的是牟老师,刚满三十岁,额头高,头发少,乡亲悄悄地给他起了个外号——牟光头。牟老师多才多艺,喜欢在太阳下山的时候拉二胡,那弦音似乎在某个拐角打了个转,然后飘荡在村小上空。悠扬的二胡声,曾一度让村里的“小芳”着迷。
二年级下学期,牟老师用半截白色粉笔在长方形木制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一个方块字——梦,并标注拼音。我们拼出了梦字,组了几个词:睡梦、做梦、梦乡等。
“还可以组成梦想、圆梦——就是愿望,也是一直想做又轻易办不到的事。”牟老师又讲道。
木制窗格外的天空湛蓝、高远,垭口梁的风吹到山坳里,又从窗户吹进来,我们感觉舒缓微凉。牟老师站在讲台上,一米七五的身高看上去格外高大。他问我们,有没有想要的东西?同学们争先恐后地举手回答,想要裙子、想吃白米饭、想吃肉、想吃糖等等。
“还有别的吗?”牟老师站在讲台上大声问道。
我清楚地记得住在流水包的谢勤刷地一下站起来,大声说:“牟老师,我想走出大山。”这个同学是班长,考试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后来,他成了村庄里的第一个中师生。
“这就是梦想。”牟老师嘴角上扬,他最得意的弟子总能给他惊喜,让他骄傲。
谢勤的话让我眼前一亮,我幡然醒悟——原来我也有逃离大山的梦想。它一直在稀泥巴路上,在长长的古道上,还在干农活时的汗流浃背里……
我们家到学校有二十多分钟的路程,除了屋后的两百多米青石板路,其余都是泥巴路,两道田坎,一长段堰沟。泥巴路天晴还好,下雨天,暴泥齐膝盖深,人只有卷起裤管,打着赤脚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地走,就像喝醉了酒。稍微不注意就会摔倒,衣服裤子都裹满泥巴。
别人家的孩子,下雨天有人送伞,而我总是独自走在雨中。不能怪别人,因为我曾对不识字的母亲说,不要到学校来,即使下再大的雨也不要来给我送伞,我害怕同学笑话母亲是文盲,又哪里知道很多母亲都是文盲。雨水一滴滴地砸在我的眼睫毛上生疼,水顺着发端一滴滴地落进我的衣服里,冰凉浸骨……那样的时候,我总想哭。同时也梦想着,要是不再走这样的路该多好呀!
人往往经历了苦难,就会爆发强烈的愿望,梦想出现了,在泥巴路上生根发芽。所以,梦想不是凭空想象,而是走出来的,在一次次苦难中煎熬出来的。
牟老师在村小播下了梦想的种子,全班四十多个人,有二十多种梦想,聚集在教室上空。多数孩子想走出大山,不想成天走泥巴路,更不愿走父辈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路。
母亲听说我想走出大山高兴极了,受封建思想女孩读书无用论影响,她一生只读了三册书。她希望我读书,和父亲奋力托举我,省吃俭用,喂猪喂牛、养鸡养鸭卖了钱后,作为家里的开支和我的学费。有人劝她,女孩读那么多书干嘛。母亲瞅瞅那人,一句话不说就离开了。她一生大事小事都鲜有主见,唯独在这件事上,异常清醒明白。
牟老师种下梦想的种子,让我们认清了人生的方向,学习更有劲了。灶门口添柴时,用火钳在地上写字;扯猪草时,数路边的树有好多棵,苞谷林的间距有好宽,有好多行……有时竟忘记了干活。
村小没有电灯,也不上晚自习,十多个同学在谢勤的带领下,打着麻梗火把,自带煤油灯到学校让牟老师补课,那时老师给学生补课是自愿的、免费的。牟老师讲完课堂知识,讲《华罗庚数学》,还教我们画画、唱歌,教唱《铁道游击队》《卖报歌》等歌曲。歌声在昏暗的教室里回响,从门窗钻出去,在漆黑的村庄飘荡,像一缕幽梦,潜入夜的梦乡。微弱的火苗,在风中跳跃,像一朵左右摇摆的花,映红了稚嫩好学的脸庞,也映着牟老师发亮的额头。
我上三年级时,叔叔考取了军医大学,牟老师听说后,笑得合不拢嘴。课堂上他引用叔叔的例子,告诫我们要跳出农门。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农门”二字,就字意而言很好理解。叔叔是村庄里第一个考起军医大学的娃,他是在村小读的小学,也是牟老师的学生。上学放学,叔叔走屋后的泥巴路,在稀泥巴路上摔过跟头,糊得鼻子眼睛都看不清,不知他是否也是在那条路上想到的要走出大山。
走出大山、跳出农门,从此成了很多山里娃的梦想。
四年级开学时,向老师调到了城里,牟老师接了六年级的班。我们没有了固定的老师,半学期便换一位老师,村里读过高中的都教过我们。直到六年级,才给我们班安排了万师毕业的王老师。
后来哥哥考上军校,姑姑们从泥巴路走出了大山,我也考上中专跳出农门,学了电子技术,凭着一纸毕业证书,曾在沿海“叱咤风云”。牟老师如今已是古稀之年,身材微胖,但精神矍铄,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他或许并不知道,当年他讲的梦想,讲跳出农门,影响了很多山里娃。如果说村小是山里娃梦想的起源地,那么牟老师就是引梦人、造梦人,父母则是托举人,而我们是追梦人。
光阴荏苒。而今的村庄,水泥路入户,沥青路从乌龟包修到了千口岩,回家再也不用走泥巴路。然而,那条家校间被荆棘和丝茅草淹没的泥巴路,却在时光深处呼唤,呼唤曾经在泥巴路上长大、挣扎,为梦想拼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