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

年少时读《唐传奇》，只是喜欢那些光怪陆离、天马行空的传奇故事。倏忽之间几个四季更迭，便是四海八荒。中年之后再读，像是在风雨后看风景，渐渐地看懂了文字，更乐于嚼味的是刀光剑影下各人的应对之道。方懂得那个吟出“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的林黛玉何尝不是曹公的牵挂，也才明白侠女红线是袁郊笔下妥妥的“大女主”。

并不是所有能力出众、业绩显赫的人就一定扶摇直上，比如红线，她最初的编制只是潞州节度使薛嵩家的一名侍女。薛嵩何许人也？如果不知道他，他的爷爷薛仁贵可算是初唐的明星。

薛仁贵初入职场时，成功抓住了一个机会，让自己的才能得到最高领导的赏识。贞观十九年，太宗亲自挂帅征讨高句丽，要知道，不是每次征战都有最高领导亲自参与。薛仁贵认为展现自己的机会来了，他首先加入张世贵将军麾下成为一名普通兵卒。战场上敌我双方厮杀，又怎能让领导认识自己呢？薛仁贵为了让最高领导认识自己，耍了一点小小的心机。他白袍加身，持戟跨弓，单枪匹马冲锋陷阵，大败高句丽，“白袍小兵”终于获得了幸运女神的眷顾。太宗一句“朕不喜得辽东，喜得卿也”，直接让薛仁贵登上热搜，于是华丽转身。从两手空空的年轻人官至右威卫大将军，算是职场成功逆袭的典型案例。

在人才济济的大唐，也是要比拼资源的。好在，有了爷爷的显赫功勋，到了薛嵩的父亲这辈蒙荫入仕，薛嵩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官二代。薛嵩的父亲薛楚玉曾任范阳、平卢节度使。节度使在唐朝是一种地方军政长官，负责军事、民政和财政事务。薛嵩后来担任潞州节度使，要知道潞州是古代盛产丝绸的地方，是经贸富庶之地，红线也算进了一个待遇不错的单位。

小说中，红线一出场就展示了其卓越不凡的才能。红线因其“善弹阮咸，又通经史，嵩遣掌笺表”，薛嵩将她提升为“内记室”，负责管理文书奏章，相当于薛府的办公室主任。

有一次军中设宴款待将士，在唐代，军中宴会时会有羯鼓助兴。红线听到鼓声后告诉薛嵩，羯鼓之声如此悲切，击鼓人家中一定发生了悲伤的事情。薛嵩也通晓音律，于是遣人将击鼓人招来询问。击鼓人回答说，他的妻子昨夜去世，因为今天有击鼓任务，军令森严不敢请假。薛嵩立即允许击鼓人回家操办妻子丧事。红线凭借非凡的洞察力，不仅巧妙地将下属的苦衷转达给领导，还让领导赢得体恤下属的美名。

纵观大唐历史，安史之乱是分水岭。薛嵩所处的时期，大唐已今非昔比，藩镇割据，宦官专权，边塞纷争。至德年间，河南河北一带战乱不止，朝廷派薛嵩镇守淦阳。当时淦阳辖属河北魏博镇，魏博镇还控制着魏、博、相、贝、卫、澶等六州之地。而北边的契丹，一直虎视眈眈地意图撬开华北的大门进而逐鹿中原。具体来说，‌契丹南下的路线和目标‌要经过河北地区，淦阳是第一道关卡，而魏博镇也正好位于这一路线上，因此这个地带成为契丹南下的重要目标，堪称军事重地。

而当时魏博镇的创始人是安禄山麾下大将田承嗣曾多次大败唐军。后来，这厮眼见唐军越战越勇，收复了失地，他就倒戈投降唐朝成为首任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是很不厚道的小人，他表面归降唐朝后私下大肆扩充兵力，使得魏博镇的军事实力迅速增强，成为河朔三镇之首。

朝廷认为田承嗣拥兵自重，不好控制，于是就在与魏博镇相邻的潞州节度使薛嵩身上做文章。肃宗诏命薛嵩把女儿嫁给田承嗣之子，又命其子迎娶滑亳节度使令狐章之女。这样一来，淦阳、魏博、滑亳三处重要之地有了姻亲的联系，一来可以防止藩镇之间的纷争；二来可以共同抵御契丹的进犯。

田承嗣有肺热的毛病，一到夏季就病情加剧。

田承嗣时常对手下说，他若是去山东镇守，那里比较凉快，兴许能多活几年。他一边在军中征召以一当十的勇士，召集了三千人，号称“外宅男”，给予丰厚的军饷；另一边他增派三百人夜间轮流守护他的宅院。还找人占卜求得良辰吉日，打算发兵攻占潞州。

薛嵩得知消息后，非常震惊，为此寝食难安，每日郁郁寡欢，常常叹息，却又想不出对策。一天夜里，红线见薛嵩又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便向领导请示愿为其分忧。薛嵩见识过她的才能，于是将事情的缘由和盘托出。

小说到这里高潮迭起，真正到了侠女红线一展拳脚的时候了。大女主登场，作者也是把氛围感拉满，书中这样描写：乃入闺房，饬其行具。梳乌蛮髻，攒金凤钗，衣紫绣短袍，系青丝轻履，胸前佩龙文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再拜而倏忽不见……这要放在今天，红线是十足的飒姐。

我们看红线是如何接下这个任务的：今一更首途，三更可复命。古代一更大约两个小时，红线向领导承诺她一更时出发，三更时就可以回来汇报任务完成情况，那就是说整个任务执行只需要四个小时。另一个关键问题来了，从潞州到魏博有多少距离？书中后面有一句话：所以夜漏三时，往返七百余里；入危邦，经五六城……往返七百余里，也就相当于三百五十公里左右，按照今天行车的速度往返约需六个小时，更不要说还要通过五六座城池以及层层戒备森严的守卫。所以这寥寥数语，可见红线本领了得。

更精彩的还在后面。红线这趟魏博之行收获了什么？她的回答是：但取床头金合为信耳。取了一个金盒子，盒子里面有什么？且看红线后面的描述：“见田亲家翁正于帐内，鼓趺酣眠，头枕文犀，髻包黄觳，枕前露橐一七星剑。”这个盒子不是普通的盒子，田承嗣睡觉时将其放在枕边，同时还有一把七星剑放在盒子前面，可见这盒子里东西的重要性。盒子是开着的，里面放着写有他生辰八字和北斗神名字的字条，上面还用名香珍珠覆盖着。也就是说田承嗣的军事机密都放在这个盒子里，而红线在这些所谓高手严密守卫的田府不动声色、轻而易举地就拿到了，并且就算她要取田承嗣的项上人头也是轻轻松松、神不知鬼不觉。薛嵩担心她在执行任务中有所打斗，红线说不伤一兵一卒。

红线继续自述归程，“既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而漳水东注；晨飙动野，斜月在林”，红线在完成任务后轻松的心情跃然纸上。

接下来就是薛嵩拿捏田承嗣了，他派外交官星夜兼程赶到魏博，此时的魏博城已乱作一团。外交官说明来意并将金盒归还给田承嗣，他已经惊愕得几乎晕倒，立刻叫小厨房备上夜宵，还拿出窖藏好酒盛情款待外交官。次日，准备了许多珍奇异宝委托外交官转交给薛嵩，并附亲笔书信一封，一是感谢不杀之恩，二是解释自己挑选重兵只是为了防备外贼，对薛嵩并无其他意图，现在已经解散这支军队，让他们回家种田了，同时表示愿意缔结姻亲，以示交好。

红线凭借一己之力成功消弭了一场战祸，且没有给双方带来任何损失。可见，红线算是业内顶尖高手。按理，红线是这次的大功臣，怎么也得升职加薪。红线没有邀功请赏，而是急流勇退就此辞职，从此消失于江湖。金庸对红线的评价：“既有英雄之气，又蕴含儿女之情，明灭隐约，余韵不尽。”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叔本华说，人的欲望是人的本性使然。红线身怀绝世武功一直隐藏在薛府，如今，她的绝世之才被众人皆知，红线深谙“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的道理，何况谁又能保证她的现任领导未来没有狼子野心呢？与其把命运的不确定因素掌握在别人身上，不如把命运拽在自己手里。

《红线传》是《甘泽谣》中的一篇，后收录进《唐传奇》。《甘泽谣》的作者袁郊在星云璀璨的唐代诗坛，他的诗名算不上顶流明星，流传下来的诗只有《月》《霜》《露》《云》四首，因其收录于《唐诗纪事》才得以保存。有着花间派鼻祖之称的温庭筠是他的好友，如此看来，袁郊也非平庸之辈，可查阅史料有关袁郊的记载却只言片语。读其书，知其人，文学作品里，可以窥见书写者的影子。袁郊笔下的侠女红线，洒脱不羁，不求功名利禄，不慕虚名荣华，知恩图报急流勇退，一如作者本人在历史上几近湮没无闻，但这并不妨碍他塑造了天花板级别的侠女形象。

世间，一定是先有故事，故事比箴言更吸引人。因为所有的故事里都有人性，中华文明的基因宝库里留给我们太多的经典。我们虽然不能抵达先辈生活的现场，但通过文字可以见天地，见先贤，见众生，见自己，体验先贤带给我们的智慧和豁达。至少让我们知道人生还有另一种境界，另一种情怀，让我们变得更通透更悲悯。

当我在职场遭遇困顿的时候，我也会去看看阿西莫夫、克拉克，去读读马斯克，想想红线的故事。虽然我不能穿越时空，也不能操控未来，但至少，我要让我的思想天马行空一次，为接近梦想激动一次，升腾一次，有希望的人生才是多彩的，不是么？